《謙廬隨筆》矢原謙吉


1.〈相士善於相氣〉pp.48~49

是時,余尚未婚,亦未識吾妻。每年冬夏,各休假數周,或遨遊各大名山,或東渡一訪故舊,無牽無掛,如野鶴閑雲,信可樂也。

余之得游廬山、黃山、莫干山、泰山、西湖、大明湖、瘦西湖、玄武湖、巫峽、峨嵋山等各大名勝,均在此時。得識張善子、陳半丁、吳昌碩、傅增湘、黃伯度、太虛法師、班禪額爾德尼、金梁、法尊上人等,亦均在此時。

與余偕游者,時為丁春膏,時為何遂、後乃有彭涵鋒。

彭君名樂韜,北方人,一相士也,以此結交顯達與大戶,邀游南北。彭雖為術士,而江湖氣極淡,又烈性直言,深洽吾意。故常與偕游,觀其臧否人物,絲毫不加假借,每使權貴大賈與名流面紅赤,手足失措,亦假中消遣之一道也。

彭自云:幼年逢一黑而且瘦之道人,既精技擊,復精相術,數年盡得其傳。其相術大異尋常,不以五官四肢為重,而重在其人之「氣」。於相「氣」之外,又有所謂「外應」。倘有疑難時,僅觀「氣」不足以為圓滿之解答,則須小坐片刻,以待「外應」。舉手投足之間,偶有一事觸發彭之靈機,即為「外應」。片言只語,往往有中,誠可異也。

彭告余曰,自諳相術後,以年少氣盛,嘗於市肆邂逅一富賈,請彭談相,彭哂之曰:「汝有龜相,家有龜丑,何必再嘵嘵談相乎?」

富戶怒其無禮,欲揮以老拳。彭曰:「如不信,盍立返尊府一視?贈君綠帽者,當仍在繡房中也。」

富戶家固多小星,半信半疑,兼程馳返,果於榻上獲一美男子,遂棄其寵妻而殺之。彭乃星夜出亡,旋附貨輪遠航英倫。

滯英三載,事漸寂,彭乃買棹歸來,談相於平津京滬之間,例無「門市」,亦不取酬,皆由人自饋贈;即無所贈,彭亦了了,不以為意,余以是敬之。每偕游,必使其無食宿旅費之累。是時,彭未婚,豪飲健談,每於逆旅孤燈下,且飲且談,不知東方之既白。



2.〈孫承烈仗義安貧〉pp.85~87

一日,有上海友人蘇景岐律師,請其妻王夫人,以及一精神矍鑠之孫姓老人,來余處曰:「有一關外富賈,現居東交民巷中,擬請先生前往一診。診金多寡在所不計也。」

余在滬頗有薄產數事,登記手續泰半均為此蘇律師所代理。其家本屬漢軍旗,世為武將,其父曾任杭州都統,鼎革後仰藥殉清。家人深懼漢人尋仇,遂異其姓為蘇焉。久居上海,其妹適為丁文誠公之九曾孫,即余至友丁春膏君之胞弟也,故余與蘇律師亦有通家之好。

蘇妻王夫人,為王文韶之嫡孫,又係清內務府大臣金梁之甥女,於京中遺老,盡有攀識之雅。陳寶琛太傅,亦以「故人之女」視之。

與伊偕來之孫姓老人,為天橋「尚武國醫館」主人,年逾七十而聲音若洪鍾,腰挺腿健,目光如炬,交談時頻頻以手向空作探物狀,蓋刻刻不忘於複習其「鷹爪功」也。王夫人呼之為「孫師傅」,余思有以款待之,王笑曰:「但得『二鍋頭』半斤,『狗不理』數十,『醬肘花』半斤,足矣!」

余急飭司機往購。孫果豪邁逾常人,自云籍隸山東德州,世精技擊,家傳之「黑虎拳」,名震京畿,世營之鏢局,亦北至關外,南至蘇皖,無有敢犯其鏢旗者。有人言之於榮祿,力挽其致志功名,又力荐之於內廷,屢建功績,遂累遷為御前帶刀侍衛,亦四品命官也。

孫感老佛爺知遇,鼎革後雖屢有權貴軍閥邀其出山,授徒傳藝,輒婉拒之。唯恃以「金創藥」、「大力丸」、「虎骨酒」糊口。而仗義疏財如昔,喜抱不平,有貧民與病丐,死而無棺者,每典其刀矛衣物以葬之。

孫翁名承烈,有弟名承祿,善作斗方字,京中市肆匾額,出其腕下者,幾逾泰半。其字平穩圓渾,可以想見其性格,必與乃兄迥異也。

後數日,余邂逅管翼賢於來今雨軒,偶及孫翁,管瞿然曰:「數十年前,此翁固一風頭人物也。君亦知晚清之京畿巨盜康小八乎?孫及其友二人,即生擒康以獻者也。而佞人如李蓮英者,亦深致其驚佩之忱,居然顧而笑曰:『你小子真成了個黃天霸啦!』」

管亦告余:孫以豪邁安貧著稱,雖屢有文人,媚辭厚幣,欲與談天寶舊事,輒遜謝之,除感老佛爺知遇外,言不及他。友輩中,唯張恨水與之有促膝談心之雅,然亦約法三章:語中所及,概不足為外人道也。

余聞之,怦然心動,節操與仗義如此翁者,其非武士道之準則乎?余必竭盡棉薄,以能為其友為榮為樂。管聞余言後,默然有頃,曰:「吾國有言:人與人交,恒視緣份;無緣,自不可強其所難;苟有緣,則豪邁如此翁者,絕非不情之人也!」

余乃退而商之於王夫人,丐其預為先容,王笑頷之。余乃每二日請司機送往天橋「二鍋頭」、「醬肘花」各半斤,「狗不理」三十只,以佐孫翁逸興。孫弗拒與弗言謝,浸焉數周。

王夫人於介孫與余相識之次日,即重申前請,欲挽余出診於東交民巷,蓋關外一富賈,急欲余為之望聞問切也。余以事不尋常,遂偕往。王夫人為余介紹之後,即匆匆離去。


3.〈大刀宗師孫承烈〉pp.100~105

一日,孫承烈遣徒邀宴,至則除石掌櫃及其師兄弟數人外,多為素昧平生之赳赳武夫,幾無一非虎背熊狼腰者;唯拱手默坐於末座者,一望而為恂恂儒生。石附余耳告之曰:「此乃孫之介弟,專為故都店肆書寫斗方牌匾,而頗負時譽之孫承祿也。」

余聞此人善書顏字,頗似清末某狀元之手跡,故巨商大賈均以得其所書之匾額為快。然燕京之文字中人,則頗後「寫字匠」視孫,而鮮與往還;故其潤筆所得,雖未可之視,而其際遇之蹉跌落寞,則遜若輩棄政而筆耕者遠矣。遂常與兄之門人及百掌櫃輕流為伍。此迨命運耶?抑人事耶?
  

客到齊後,由孫承烈率眾羅拜拈香「祭祖」。「祖」者,少林派之奠基者,達摩祖師也。孫所獨步北方,博得「御前帶刀侍衛」之「黑虎拳」,據云即為達摩所手創。該宴蓋以慶達摩祖師之「整壽」也。其為五百年、八百年,抑千年整壽?則余已不復記憶矣。
  

達摩本非中土人士,親其畫像,頭骨嶙峋,面目猙獰。游方至少林寺,授群僧以拳擊與刀棍之技,遂成威震遐邇之少林派。武壇地位之高,聲譽之隆,尤在形意拳祖師岳武穆之上。以一素有排外傾向之區,能對一異族無權、無勢、無錢之人,敬重如是其隆,如是其誠,實為一不可多得之事。

是宴,賓主有四席之眾。在座之偉丈夫,幾盡為孫之及門弟子與「徒孫」,親愛之情,不啻家人父子。其中有馬、徐二人,似為孫最得意之傳薪者,亦最受其儕輩推崇,皆在關外長春任愛新覺羅宮廷之「武術衛士」。其職責則除拱衛「御花園」與「大內」之外,尚以教練「禁衛軍」武術搏擊為事。長春之大內中,向有武術衛士約三十人,悉係平、津、魯、豫一帶之健者,而尤以馬最為出色,故在儕輩中,有「小馬超」之譽。徐姓者,以善用單刀,人激賞之為「賽徐良」。兩君繼其師未竟之志,以效忠愛新覺羅宮廷為事。
  

席間,余坐於孫之左,馬、徐則位於孫之右,均為是宴之上賓。
  

此二人雖於役關外,而談吐間頗不懌於日人,「小日本兒」之聲,不絕於口。孫目余莞爾而笑曰:「吾徒魯莽,先生幸勿介懷。」余笑謝之。馬、徐亦均聞而離座抱拳唱喏曰:「得罪先生,尚望海涵!」而不旋踵即又「小日本兒」連聲而出矣。
  

談笑間,偶及「關東軍」一語,馬笑謂其師曰:關東軍在關外之不理於人口,比比皆然;即大內中亦非例外。宮門內向有日憲兵一隊,專任盤查警戒。其浴廁之所,悉與禁衛軍之低級軍官共之。殊後者於此道以「大而化之」態度處之者,頗不乏人,而日憲兵惡其不拘小節,頗以為苦。未幾,遂有關東軍某部簽署之公告一紙,遍貼於浴廁之所,內載使用浴廁之規則甚詳,且附繪圖說明三數幀。
  

不數日,武術衛士中有以其事聞於極峰者。極峰啞然常失笑曰:「連這門事都要軍部管,管東管西,關東軍不真成『管東軍』嘛?」
  

在座者尚有二人,余已忘其姓氏,一在三十二軍任武術教練,以訴苦之神情,告其師友曰:武術在三十二軍中,地位遠遜於馬球、田徑一類之運動項目。蓋其軍長商震極醉心於西化,視所謂國粹如敝履。其所以仍在軍中有武術一科者,蓋拜長城戰役之賜。是役也,二十九軍大刀隊以奇襲建殊勛,而商部雖以死守冷口自誓,未旋踵即「轉進調整戰線」矣!視之中央軍徐庭瑤、關黃兩師之在南天門,以及二十九軍之在喜峰口,戰績殊隔天壤。是時,大刀之風頭極足,幾如「一‧二八」戰役時十九路軍之斗笠然。商雖出身戎馬,而於宣傳與應接報人之道,極富心得。故雖於新敗之餘,三十二軍健兒之英姿,仍頻頻出現於畫報之上,除頭頂銅盆式鋼盔,水壺背包俱全,面露「運動選手」之笑容以外,尚赫然背負大刀一柄,其實商本人即絕不相信大刀可以制勝克敵也。商之後妻楊某,為一李德全式之教會太太,素御短髮,高視闊步,風度頗類西洋婦女,軍中咸呼之為「洋燈罩」,其鄙視中國武術之程度,視商為尤甚。故凡在三十二軍中任運動項目之教練者,均獲青睞,獨若輩授技擊刀劍者,屈居下乘,日唯伴食而已。孫之門人,性烈如火,以怨憤難伸,嘗佯醉飽打商夫婦最賞識之一運動教練,以「掃堂腿」傷其踝後,乘夜不辭而去。
  

在二十九軍中任大刀教習者,亦殊鬱鬱。蓋西北軍中素習之刀法,深得淮軍與北洋之衣缽,例以「六合刀」為主,此與馮玉祥之出身,頗有因緣。其他刀法,則以旁門左道門目之。長城戰役尾聲中,日軍頗以大刀隊為慮,特自關外之禁衛軍與靖安軍中,抽調精諳刀法者,編為一梯隊,轉戰長城各口,其中泰半皆出自馬、徐之門。渠輩所用者,日人稱之為「青龍刀」,實則不過單刀耳。而二十九軍所用者,刀柄特長,人號之為「雙手帶」,用時須雙手握之,始可運用自如,砍抹揮舞,自不及單刀靈活,相形之下,頗呈劣勢。數度搏戰之後,二十九軍之雙手帶健兒,已時有技不如人之感。此所以長城棄守之前,大刀隊鮮加渲染為制勝法寶之故也。

二十九軍退守後,深感墨守六合刀一技,難以克敵制勝,乃廣徵大刀人才,出任教練。特積習難返,凡授以他種刀法者,軍中雖禮遇其教練者,教而不練則習以為常。士兵時時操習者,則仍為當年之六合刀也。

是故該「大刀教習」,亦頗有掛冠之意。當其語及關外單刀隊之優勢時,馬、徐欣然起立,抱拳謝罪曰:「得罪,得罪!」孫亦掀髯而笑曰:「吾今當授汝一技,足使關外單刀隊與汝二十九軍大刀隊平分秋色,可乎?」

  

言訖即起座入後堂,大刀教習叩首謝之,旋即隨入,片刻始出。孫歸座後,肅容謂之曰:「此乃大刀王五之『夜戰八方藏刀式』也。有此,汝之大刀隊,雖不能勝,亦不可敗。汝與馬、徐,誼出同門,當以競技視之,平手為最上,一勝一敗則易傷和氣矣。」
  

余默思此時此世,事事似皆湖塗賬一筆。此三人者,共戴一尊,而各為其主。戰則勢不兩立,宴則親如兄弟。其實二十九軍之大刀隊,華人也;關外之單刀隊,亦華人也。殺人人殺,盡皆華人,而猶欲精益求精,俾可多殺。世事之酷於此者,恐亦鮮矣!
  

席間,以余日籍故,在座者屢以邇來之抗日、反日狂潮為題。二十九軍之大刀教習謂余曰:「男女大學生,假日前往二十九軍駐營地,從事愛國宣傳者,已日益眾多。除演劇、演講外,尚授官兵以自譜之抗日歌曲。最新之一支名為『上起刺刀來』,簡潔嘹亮,極獲我儕軍人歡心。先生亦樂聞乎?」
  

余頷之,渠遂即席引吭高歌曰:

上起刺刀來,
弟兄們散開!
但還有我們在,
不讓半個鬼子衝過來!
這兒是我們的土地,
咱祖先在這住了幾百代。
君命有所不受,將在外,
誰也不能把我們調開!
但還有我們在,
不讓半個鬼子衝過來!
  

余聞之默然,舉座亦無言。孫拍案曰:「此日本大夫,吾之至友也。經其手而起死回生之華人,曷可數計!彼輩咸馨香祝其壽,而汝等嘵嘵以東洋丘八之暴行難之。汝等多籍直、魯,而褚玉璞在直,孫美瑤在魯,多行不義,雖外人亦不免。倘此大夫以褚、孫之暴行,責難汝等,亦可謂之公平乎?」
  

言次,回顧馬、徐曰:「今日有敢再以中日間事為話題者,即於祖師神位前,以家法處之!」
  

眾聞之悚然,至席終迄無一語侵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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