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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鏢局與最後的大鏢師〉《傳記文學‧19859月‧第280號》張起鈞

 

資料來源:http://cdlink.ncl.edu.tw/cgi-bin/artgs/gsweb.cgi?ccd=3psKuj&o=v0-49

 

(一)緣起

    鏢局這個行業是早已絕跡了。除了在武俠小說中偶爾提到外,今天誰還會講起。沒想到今年初臺北某大報居然刊出一篇「最後的鏢局」大文,洋洋灑灑的介紹一家民國初年碩果僅存的鏢局會友鏢局。這真可算是一篇難得看見的奇文:不僅使現代人知道一些當年鏢行的往事,增廣見識,就是在社會史方面,也是一件很有價值的資料。文內所述部份還算中規中矩,但美中不足的是,也有很多地方都不正確,甚至有誇大附會之處,何似會有此瑕瑜並具的現象,道理很簡單,從正面講,作者李堯臣先生,當年就是會友鏢局的鏢師,當然知道許多真實的史料。再從反面說,這文章是口述的(此文之真正來源尚待查考,某大報或係轉載他人之作或大陸出版物,但未註明出處)。因為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會友鏢局上上下下除了一位姓毛的粗通文墨外,沒有一個人能拿筆寫文章的,當然不是李先生自己寫的,憑口述為文當然難免有誤,何況口述者是一位未受學術訓練的老人(按:李文自敘是生於光緒三年,到今年應該是一百零九歲),其後果就不問可知了。這在一般讀者不會覺察,而知道內情的便曉得不妥,甚至有嚴重的錯誤,例如把會友鏢局的東家李蓮英,竟然誇大的說成是李鴻章。

    我雖是一個教哲學的教授,但碰巧卻與會友鏢局有很深的關係。當然知道一些有關會友鏢局的事,更巧的是:在李文「最後的鏢局」刊出後,竟然德不孤而有鄰,碰到了另一位與會友鏢局有淵源的人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研究所的教授劉毅志先生,按照武俠小說式的歸類,會友鏢局是屬於「三皇砲拳」門派的。而我們這兩個喝過洋墨水的教授(按:劉是伊利諾大學的碩士、筆者則在好幾所美國大學中任過教)卻都是在三皇砲拳門派下,拜過師磕過頭的弟子。劉教授弟兄兩位都是會友鏢局名鏢師陳友清先生的徒弟,並且還真正勤奮認真的練過好些年,我雖是小時體弱練拳強強身,談不上學武,但「學問是假的,文憑是真的」。我不僅拜過師磕過頭,而我的老師就正是會友鏢局的「掌班」(即實際負責人,其地位猶如學校中的教務長)大鏢師焦鳳林老師。以我與劉教授這種關係當然會知道一些有關會友鏢局的事情,而能對李文有所鑒定,尤其有些失誤涉及我們的老師,基於師徒之誼,感到有一為辨正的責任。因此商定由我執筆加以申述,文章的內容當然先從李文的辨正說起,然後再正面介紹一下會友鏢局和其鏢師的真實故事:

   

(二)「李文」的辨正甲、誇大之嫌

    1)李文說:「……正是會友鏢局最盛的時代,在南京、上海、西安、天津各地都有分號……那時南北各地師兄、師弟、師叔、師大爺共有一千多人……」此話斷然不確。不僅會友鏢局沒有一千多人,自古以來還未曾聽說過一個鏢局有一千多人(果真如此,業務上也無法管理)。

 

    2)李文說:一個鏢師要具備:車戰、水戰、步戰、馬戰各種技能。還要會飛簷走壁──這話更是誇大之辭。恐怕就是黃天霸也沒有這麼大的本事。至少我還沒聽過會友鏢局有這種萬能博士,例如:一月二十二日「目睹記」文中所稱讚的,「非常傑出的鏢師傅」陳友清,和後來擔任會友鏢局掌班而領導全局業務的焦鳳林先生,我與劉毅志教授是他們二位的及門弟子,過從甚密,就從來沒聽說過他們會什麼車戰、水戰、飛簷走壁。

 

    3)李文說:「後來梅蘭芳演霸王別姬,他舞劍的手法,就是跟我學的,楊小樓演鬧天宮也是跟我這兒學的猴拳……」──這話的可靠性堪疑,北平是國劇之都,梅蘭芳、楊小樓是多高的地位,能教一個人已經是登龍門了,而兩個大師都向你一個人學,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再就一個個人來論,梅的舞劍是否向李老先生學的,現有研究梅蘭芳的專家齊崧先生,和梅氏親授的弟子輔仁大學中文系主任王靜芝教授在臺,向他們一問便知。至於楊氏,世代名伶家學淵源,其祖父楊月樓便是不可一世的名武生,而楊氏更是少年成名,至少在光緒三十年以前,就紅得發紫,為慈禧太后極為賞識的名伶,而李老先生自己說的:「光緒二十年經人介紹加入了會友鏢局(筆者按:李老先生那時才十八歲)……進鏢局首先得拜師傅……我的功夫還不到家,拜師以後,首先是跟著師傅學武藝……」──由這兩相比對,楊小樓在光緒二十幾年已成了慈禧太后最賞識的紅武生,而李老先生在光緒二十幾年時,還是會友鏢局一個功夫還不到家的小伙計呢,你能想像楊小樓唱安天會會向他學猴拳嗎?再者北平「通臂猿拳」的宗師是一位劉師傅,要學也要向劉師傅學,不會向一位練太祖拳的人學吧!

 

    乙、不實之處

    1)李文說:「當時北京城有八個鏢局……」,歷舉各局,獨獨遺漏了最有地位的打磨廠(街道名)的振興鏢局,那也就是眾所週知,清末大俠大刀王五的鏢局。(2)李文說:「……用夫子三拱手的拳法,把他擒住。」「夫子」是「父」子之誤,「父子」表示這三拱手連帶互倚的關係,用「夫子」二字就毫無意義了。按:這「父子三拱手」乃三皇砲拳門的看家絕招,招式並不在拳蹚之內,而是單獨苦練的對敵絕招。其式大致是,兩掌向前上方一伸,然後左右轉下,兩掌會聚小腹之處,以兩掌之掌底向前一拱,此式之妙處在不論敵人出手出腳從何方打來,都逃不脫他這三百六十度大圓圈的一摟,只要你功力好,這一摟,輕則化解了敵人的攻擊,重則抓住了敵人的手腳,然後一拱即將某推出打倒,因此三皇砲拳門,拿它當作以不變應萬變的對敵絕招。

    3)焦朋林的朋字是鳳字之誤,說詳下文。

    4)李文說:「會友鏢局後台老板當時是李鴻章。」──這可說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前面三點,「朋」與「鳳」、「夫」與「父」,顯然是口述時,聽的人諧音聽錯了,振興鏢局也可說是老年人記性不好忘掉了,獨獨把東家是李蓮英(即所謂小李子)誤成李鴻章,把一個太監誤成宰相,真可說是不可原諒的錯誤。會友鏢局的東家李蓮英,我清清楚楚的知道。尤其知道他們的口頭襌,他們有事向官府小吏交涉時,慣用的一句話就是「我們的東家就是站著的佛爺」,那意思是你們還敢不好好的協助我們,給我辦事;所謂站著的佛爺者,就是:當時民間稱慈禧太后為「老佛爺」,而李蓮英總是站在後頭伺候著,因此稱之為「站著的佛爺」。像這句話,我的老師焦鳳林師傅不知說過多少回,他是會友鏢局的主要人物,難道東家是誰他還不知道嗎?再者以情理來衡量,會友鏢局的人,全都是北方習武的人,李鴻章則是安徽的翰林公,可謂彼此風馬牛不相及,及後在北京當大官作了宰相,碰到機會,會友鏢局給他保保鏢,護院則可,甚至遇到問題給他磕個頭,請個安,求他照顧照顧都可能,而要請他出來當「董事長」,你想可能嗎?反之李蓮英既是北方人,社會階層又都差不多,請他當董事長,不僅可能,並且是互有助益了。

 

    丙、討論的地方

    1):六合刀──全文應該是「六合斬腕刀」,這是兩個人各執單刀對戰,刀刀斬腕,極為精彩。

    2):喊鏢──喊鏢分長蹚、短蹚兩種,短蹚即如李文說是喊「合吾」兩字(或說是「好武」,總之有音無字也)。長蹚則是用合吾而交互連續的、有腔有調的喊,長可達十來分鐘之久,李文中所說的「鳳凰三點頭」,我沒聽過。我聽過焦老師給我們喊過「點頭一字清」,可惜當年沒有錄音機,未能錄下來,大抵長蹚是在鏢車早晨出店時,及傍晚要落店時喊,以壯聲威,而過橋、遇到樹林、渡口……等據點性的地方則喊短蹚,那是向可能有的賊人打招呼,就跟夏威夷人,見面說「阿嘍哈」一樣,禮貌禮貌而已。李文說:「……帶頭的嘴裏喊著鳳凰三點頭的鏢號,正要過橋。」我不能說不對,但我覺得很奇怪,普通過橋只喊「合吾」兩字,不喊長蹚。過橋也祇是一兩分鐘的事,長蹚則有十來分鐘,你喊給誰聽。

    3)招待賊人──招待賊人,那是鏢局的義務,李文所說極是,但不是所有賊人都招待;一定是有分量的、有交情的。鏢局常走鏢,路上要碰得到的才招待,招待都有一定的規矩和分寸,不是隨便無限制的招待,走時還要送盤費,盤費的數目有一定,是制錢二十三吊半。

    4):和氣──李文說與賊相遇要講交情,以和氣為主,極是。這是鏢局真正的內行話。鏢局雖是以武為本,但總以平順達到目的為要,非至最後關頭絕不對武。絕不像電視上的,見面就打,有一個例子可為佳證。大刀王五振興鏢局的掌班是位楊先生,這位楊先生根本不會武,大家都笑他連個旋風腿都不會打。可是一切最重要的鏢,都是他親自出馬帶著走,因為他眼明心亮一切最會應付,碰著賊頭找麻煩。他三言兩語就把「言語拿順」問題解決了,還用打嗎?反之若招呼不妥,就全是麻煩。焦鳳林老師就常常講述此情給我們聽。焦老師保鏢,關外口外,甚至遠到雲南都走過鏢,他跟我們說,最難走鏢的地方就是山東曹州一帶,那一帶民匪不分;鏢車走過之處,看到路旁茶館酒肆,有個三三兩兩的人舞刀弄槍的,你如疏忽沒有注意,馬上就引起激憤:「喝,這鏢師看不起人啊;不理咱們啊,劫他!」其實他們也不是賊,一個惱了說劫就劫,焦師說,凡是能當鏢師的,對付三幾個鄉村把式,根本不算回事,可是你打倒了三、五個,馬上會來十幾個,你對付了十幾個,就來幾十個,最後全村的人都會敵愾同仇,一齊上,累都把你累死。反之你如看到這些不三不四的人馬上過去招呼:「哥兒幾個,都好吧。茶錢我付」。馬上受到熱烈反應:「不用您付,要不要我們保護您送送您一段。」因此他們保鏢走這一帶都聚精會神,不敢疏忽半分,儘管他自己也是山東人。

 

   

(三)會友鏢局簡介

    以上所述,都是基於元月一、二兩日李文的討論,可說是李文的讚後報告。下面再對會友鏢局作個正面的簡介。

    會友鏢局座落在北平前門外糧食店(街道名),是一座車店式的院落,房子既不漂亮,也不高大,臨街的白牆上,寫著有兩尺直徑的四個大黑字「會友鏢局」,鏢是寫的金字旁一個票字,而不是李文所寫的「鑣」字,大門進去後左側就是櫃房,鏢局的老闆姓孫,是河北衡水人,會友鏢局雖不標榜什麼門派,用的人也不限定是那個拳路,實際上卻是三皇砲拳的宗派,要拿現在電視上武打的術語來說,這孫家就是幫主,就是三皇砲拳的掌門人。

    三皇砲拳是少林拳的一派,是清初一位穆化清先生所創,拳勢非常威猛,但用俗語來講,卻不是百分之百的外功,它對內在的氣道也很注意,每打一拳,便配合這拳力,鼻中用力一哼,「氣」、「力」相配。並且一再告誡練者要:「胸中動要散,丹田用力鼓。」這個拳後人演展為十二蹚,但最基本的則只是前三蹚,因此第四蹚以後,往往就沒人去演練了。這門最出色的兵器技術,就是三十六點的「大槍」了(按大槍與花槍練法用力的方法均不同),這派拳流傳不廣,不僅南方很少人知道,就在北方練的也不多。

   

(四)鏢師焦鳳林

    現在再專來介紹一下焦鳳林鏢師,所以要多給他作特寫,並非私阿我的老師,而實因他是會友鏢局後期最重要的鏢師,一直到會友鏢局結束,都是由他擔任「掌班」,若說會友鏢局是最後的鏢局,他便是最後的大鏢師。

    他名方桐,以字行,是山東青城人。身材高大,江湖上稱為「焦大個兒」,本來是來北京在綢緞店學生意。有一天在外聽說書,吐痰,不小心吐到別人的鞋上,趕緊擦拭道歉,無論如何,皆不見諒,其人身壯練武,重重的打了兩個嘴吧,還揚長的用手指著自己的臉說:「我叫傅子,打的就是你,不服,來找我,我等著你,」焦氏受此委曲,發憤習武,立志報仇,天天晚上焚香祈禱,求遇名師,果然老天不負苦心人,因緣幸運,遇到了大名師宋邁倫、張殿華師徒,於是誠意拜在張殿華門下,立志苦練。

    宋先生人稱「宋老邁」,儀表儒雅而功力深厚,據說一般武人壯士,蹲在那裏,他一個手指頭輕輕按著頭,怎麼都掙扎站不起來。老年時,有一次在宣武門大街上散步,穿著夏布大褂、黑馬褂,非常儒雅瀟灑,一個流氓看著這個老頭,想逗逗玩,從後面一撞他,他順著一揮左手,便將那個流氓一下就從馬路這邊,甩到馬路那邊去了。到過北平的,都會知道宣武門大街,縱不是八線大道,至少也是六線大道,那麼寬,輕輕一甩,就把人飛過去了,其功力之高,可見一斑。這段故事當時在北平傳頌一時,傳遍武林。

    張殿華,人稱張老殿。傅說打群架時,曾一拳打倒七個人(七層)。當時北平摔跤(即此間所謂柔道)界有位巨子,人稱「搬腿路」,他這一搬腿,除了摔不倒「大祥子」以外,人人皆潰。摔跤界公認他是第二位高手,大祥子是慈禧太后的侍衛,巨形大漢,力大無窮,他摔跤只把對方抓起一丟就算了,但他對搬腿路卻也沒辦法,不論他怎麼丟,搬腿路兩腿一彈,就好好的站落在地上而不倒。有一天張老殿先生與徒弟們演習拳藝,搬腿路在旁搭訕著說:「您這玩藝兒真不錯,可是要抓上了,就沒轍了。」張說:「那咱們就比劃比劃著玩玩看,可是我可不穿褡褳呀。」,「好吧。」說著搬腿路右手飛速的往前一抄,就抓著張氏的右手,立即一轉手,臀部一頂,來了個「揹口袋」(臺灣好像是叫「過肩摔」),搬腿路這一絕活,只要使出來。沒人不立被摔倒,那知張氏順勢把手臂往回一收,用肘一頂胸部上方,搬腿路馬上坐了個屁股蹲兒,然後才知張氏工夫的深厚,不能用普通的招式衡量。

    焦氏既遇到這樣的名師,又懷有報仇雪恥之恨,便立志苦練,三年有成,這時回到原來的那個書場,傳子居然竟在,他便故意吐了傅子一口痰,傅氏怒不可遏,舉手便打,可憐傅子這兩手,現在還那裏是對手。一頓狠揍,打完了,當眾演說當年恩怨,大家鼓掌叫好。傳子抱頭鼠竄而去,焦氏則報了仇,揚了威,凱旋而歸。

    焦氏得意之餘,過起有聲有色的遊俠生活來了。大俠大刀王五非常賞識他的才具,便以前輩的身份來點醒他:「你這麼搞下去,算是怎麼個了局,康小八比你橫不橫,又怎麼樣了,趕緊收收心,學學好,作點正經事到我鏢局子來跟我作點活。」焦氏本是絕頂聰明的人,聽了王五的話,大為感動,立即折節為善進了振興鏢局過起保鏢的生涯。

    後來王五故後,會友鏢局便把他拉回局裏為本門效力,練武的人往往頭腦不太靈光,甚至傻傻的,膽子也不大,好多武藝好的人,見了事就怕,不知道該怎麼辦,打都不知從何打起,而焦氏則武藝既好,又復幹練有為,有膽有識,所以一回來,就成了會友鏢局的臺柱子,許多重要的鏢,都由他帶領著保,他也真不負眾望,不論多麼艱難,都順利達成任務。最驚險的一次,是保修建平漢鐵路(那時稱蘆漢鐵路)的餉銀,走到某縣(年代已久,我忘了縣名)落了店後,忽然來了四五百隊伍,打著官軍旗號,在附近安營紮寨,主官也住在同一個客店。焦氏一看不對,這那裹是官軍,明明是要來劫我們的鏢銀麼,於是立即將十幾輛鏢車,車轅向裏,鏢銀向外,環成個半圓形,構成一個防守陣地,那時已有槍,叫各鏢友搶上了子彈,伏趴在車陣之內,然後他隻身前去見那官長,說:「拜當家的。」那匪首身軀肥大,滿臉橫肉,眼露兇光,沒想到突然來了這麼一手,識破他的行藏,不禁大喝一聲:「好個鏢浪子,你怎麼說吧?」那時焦氏豪氣千雲,情勢真如戲臺上的黃天霸拜山,而其口才識見更較黃氏為勝,於是便與匪首講交情,請放一馬大家作個朋友,他並以極技巧的措辭陳述:你們四五百弟兄,人多眾,要劫一定劫得了,可是我們這銀子是官家的餉銀,絕不會善罷甘休,而我們局子的東家是站著的佛爺,賠得起銀子,丟不起臉,不要說你們四五百人,就是四五萬人也沒看在眼裏,一定要追到底,那時兩敗俱傷都不好,不如大家作個朋友。那匪首在他這一番威脅利誘的說辭下,早已氣餒。江湖上重義氣,服好漢,現在看到他這番英雄氣概,就服了。於是便叫他們連夜啟行,三更以前離去,「等你們走了,我們再作別的活。」焦氏馬上稱謝回去,收拾行裝,偃旗息鼓,也不喊鏢蹚連夜出城,而五更那股土匪便來了個洗城大劫。有一次會友鏢局有聚會,小「實報」去訪問,談起往事,把這段故事繪聲繪色的登了半個版,土匪的名字,地點,時期都有詳盡的敘述,好像就是「實報」名記者王柱字的手筆,我當時還是中學生,弄不清楚了。

    焦氏晚景甚好,民國以後,鏢局業務已同虛設,但他也不依靠鏢局為生,他自己的經濟情況很好,他後來定居在虎坊橋虎坊胡同三號,那所精緻的房子就是他自己所有。北平煤渣胡同有所軍需學校,就是今天在臺財經學校的前身,那是中山先生在臨時大總統任內,唯一手令創辦的學校,學校慕名請他為武術教師。很多教師及員工子弟都跟著他學拳,那學校的校長張敘忠(字孝仲)先生是我家叔,我就是由於這種關係而附依門牆的。保鏢的職業,離不開社會幫派的關係,因此他也「在家裹」,「在家裏」就是加入了清幫的術語,他在幫中地位極高,是「通」字班,也就是第二十二代,所謂是第二十二爐香進家。其師「大」字顧端年(字頡甫)是北方社會中的大老,師祖「禮」字班新金亮曾任遜清新疆巡撫,都是極有地位的人士,與一般販夫走卒者不同。

    焦氏有子一女二,子焦敬明,大我兩歲,棄武從學,頗能自立,與我情同手足,二女婿名宋易,字抱一,是安徽人,從事新聞事業,在北平辦理通訊社極有名,在臺許多安徽的立監委都與他相識。

    他名滿武林,自然門生弟子很多,但他卻從不設帳收徒,有緣的跟他練,他也不收費,經濟情況欠佳的,他還倒補助周濟,說:「跟我學玩藝兒麼。」我跟他老人家學了那麼多年,就只送過他兩蒲包兒點心而已。他的徒眾大抵早年都是真練的,武藝都不錯,大徒弟叫高金泉,還真獻身保鏢行列,作了鏢師,後來鏢局收攤,自己創辦了一個武術社,教拳為生,可算承繼門業,至於晚年的徒眾就多半是我們這些「洋學生」,這只能算是「承歡弟子」而已,他老人家也只是逗逗孩子玩,我們也是跟著瞎起哄,沒有一個真下工夫練的,不過這些小徒弟們都尚武愛國,極大多數都投考入中央軍校,現在我記得起來的有:金毓陞、陳伯年、翟冠群、杜寶仁等人,我是投考十一期,體檢淘汰,才上的北京大學。

 

    焦老師的武藝究竟造詣如何,非我們所能知,同時也是一種無法描述的事,不過有幾件偶然碰到的小事,可使我們舉一反三,窺測其一斑。焦氏在軍需學校任教時,有一次從操場走過,正碰到學生們在練西洋的劈劍,焦氏人緣很好,大家一齊歡呼,焦老師您是武術大家,您也跟我們玩玩這洋玩藝兒,劈刺兩下好不好,焦說;「好啊,我可不帶面具護胸。」「那碰到您呢?」「你儘管砍好了,砍到了,你不負責任。」於是遞給焦氏一把洋劍,由一位練得最好的,出來對壘。哨聲響處,那人迎頭一劍勇猛劈來,焦氏連臂及身輕輕向右後方一閃,劍就劈空,正在錯愕,手臂上早中了一劍,驚愕不知怎麼同事,再看,原來焦氏是把右手的劍交到左手砍出去的,大家看明白了,哈哈大笑說:怎麼您還可以把劍換到左手去使,焦氏也哈哈大笑說:「怎麼不可以,得罪得罪。」拱拱手揚長而去,大家才體會到焦氏的武功深不可測,他們那些劈刺功夫,在他面前不過是小孩的遊戲而已。

    又一次,我在他家中院子裏,拿著槍棒,跟師兄弟們談天,那時我大槍、花槍都學過,還都練得很純熟,談天時說起在北京大學體育館,拿著槍跟同學們比劃著玩,焦老師在房中聽到了,但沒聽清楚,以為我拿槍跟人比武,關切的,一下子跳出來,用手指著我喝道:「你可不能跟人動手,你那槍裏頭,可是什麼都沒有。」我槍裏「什麼都沒有」?有什麼?什麼是有?這一喝使我如醍醐灌頂,猛然驚醒。原來拳腳刀槍裏,還有些「什麼都沒有」的東西在,同時也可見焦老師他們的功夫不祇是這幾下有形的招式。

    有一次我在他家裏,他有應酬,要換外出服,而衣櫃的鑰匙找不到,大家就找鑰匙,我也幫著找,找了半天,怎麼也找不到,這時時間已快到了,等不及了,焦老師過去,抓著櫃門的把手,輕輕一拉,就把櫃門打開了。這時他的兒媳婦哈哈大笑,焦師說:「你笑什麼?」她說:「我們忙得滿頭大汗找鑰匙,趕情櫃門沒鎖。」「沒鎖?我把鎖拉斷了。」我過去伸頭一看,可不是鎖璜齊齊的斷了麼。北平的老傢俱都很實在。那麼堅固的鐵璜齊齊拉斷,竟然輕鬆到好像開櫃門一樣,這麼深厚的功力實在不是常情所能想到的了。

    上面這三件:都是些芝麻粒的瑣碎小事,但從這些芝麻小事中卻可反映出一位武術家的真實功夫的造詣。

 

   

(五)結語

    我是教哲學的,按照哲學的性質,原是無所不包,任何萬象都在研討之列,就其目的言,哲學原就是要指導世間的一切行業、一切學術,這原是研究哲學所應循的正路,但就世俗的觀點,只要超逾了你自己的「行業」範圍以外,大家便會側目而視,我寫那本「烹調原理」時,我太太便強烈的反對:「那有一個哲學教授寫烹調的。」──儘管她也知道我是在寫原理。後來書出版了,還有家政系的學生罵我,「撈過了界。」往事可鑑,今天我寫這些江湖保鏢的事,其反響之惡劣,更是不卜可知,但是焦鳳林是我敬愛的老師,我不能因為自己有了一點點哲學方面的成就,就自愛羽毛而忘了老師,那還要徒弟幹什麼。教哲學的說武事固是可笑,但正因為我學哲學,理解會比較清楚一點,敘述會比較合理一點,寫出來的都是真實往事。喜歡武林故事的朋友,在看慣小說的胡說,電視的胡鬧之餘,看一點這真真實實的武林往事,不也換換口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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