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馬輸卒手記》

作者:張拓蕪

出版社:臺北:爾雅

出版日期:中華民國67年一月二十五日六版

 

〈李興元這個人〉pp.23~25

    個子絕不到一公尺六,腦壳卻大得出奇,任何型的軍帽到他頭上,只能蓋一個尖頂子;他的眼精也大,宛如兩隻手電筒;嘴大、鼻子大、腳掌手掌也大,配那麼矮的身體,左看右看就是配不搭得不像。他力氣也大得出奇,為人卻好得出奇;他和我同班,實際卻是排長的挑夫,排長的公文箱、行李捲,他全包下了。行軍途中,要是誰走不動了,他會主動的把你的背包、子彈帶、槍枝和工兵器材以及兩通袋米,一股腦兒接過去,往扁擔頭上一掛,嘰咯嘰咯的飛步而去。他真說得上是力大無窮,經常是百把斤挑長途,而且中途不換肩,扛米更是拿手,一百公斤一包的大米,他可以哈著腰扛兩包。他人緣很好。,就是沒人肯接近他,豆上也是獨睡,班裡統舖沒他的份,他總是找個門角落舖上一把草隨便倒一倒;沒別的,祇因他身上有股子臭味。這股子臭味雖不是與生俱來,卻也在他身上盤踞了二十年。從十三歲起,他身上就有股子臭味了。說來嚇人聽聞,他身上綁了一顆人心,一顆人心在身上綁了二十年,早就乾了、癟了,但是臭味依然存在,我們從沒見他脫衣服洗過澡,任是大伏天,汗如雨下,他也只是抹一抹,整個上半身從不示人,那臭味到夏天更教人受不了,沖人欲嘔!他自己卻毫不當一回事兒,依然故我。再教人受不了的,倒不是那股怪臭味,而是他的好心,那時醫藥不發達,當兵吃糧的生點小病小痛是家常便飯。他一聽到某班某兵生了病,不管是打擺子、胃痛、頭痛、感冒,他一定強著你吃他一片乾人心。他力大無窮,他使蠻橫,你不乖乖的張開口是不行的,他說這人心是起死人、肉白骨的靈丹,新鮮的人心尤其有效,這不知是哪門子醫學道理,吃了他人心的病人,多半會來個上吐下瀉,病上加病。為此大家有了病,絕不敢讓他知道;為此他也不知道關過多少禁閉,挨過多少次扁條,但他仍然我行我素,怡然自得。

  他精於玩槍,長的短的都行,營裡打靶永遠是他得第一名;可以蒙著眼睛拆裝武器,馬克沁機槍更拿手。他也會武術,一塊厚厚的磚頭,他隨手頭頂門一擊,磚頭應聲而斷!他的頭卻像鐵鑄的,一點關係也沒有;論打架,普通三五個大男人上不了他的身;賭牌九,他手掌伸得平平的,在牌上一按,能吸住三張牌,他曾表演過給排長和大家看,大夥看得目瞪口困,咋舌不已!

  身上綁著一顆臭不可聞的人心,大家都好奇,有一次他告訴我們,這顆人心是從一個土匪頭子胸前挖出來的,李興元自小是個孤兒,姐弟相依為命,他參加了袍哥組織,姐姐則幫人為傭。據說袍哥組織中的十戒,淫戒居第一,殺人越貨無所謂,就是不能淫人妻女。土匪進城搶劫綁票,綁的剛好是李興元姐姐幫傭的這家紳糧(川語富豪之意)。土匪進門綁票,誤以為李興元的姐姐是紳糧的女兒,久久不見紳糧拿錢贖人,土匪就把肉票撕了!李興元為姐復仇,隻身進入匪巢,手刃匪首,摘了他的心,帶到城中首了。出獄後參加了當地保安團,後來保安團又收編為二十一軍的一團,他便正正式式的當了兵。他早想出來混混,想不到竟隨著堂堂抗日國軍而出了川。

  李興元雖不識字,卻一腦子是川軍將領的掌故逸事,什麼楊森啦、范哈兒啦(范紹增)、鄧錫侯啦、劉湘、劉文輝叔姪啦等等,如數家珍,尤其談范哈兒的最多。可惜事隔多年,早已忘得乾淨,不然寫出來,倒可替近代史增添一些逸話。

  二等兵似乎是李興元一輩子蓋棺的祿位;我剛入伍是二等兵,他亦是;我升了上等兵,他仍是二等兵;後來我升了班長,當了師爺(上士文書),他還是二等兵。他個性淡泊,對自己的二等兵職位甘之如飴,無視於別人的升遷騰達;李興元就是這麼怪的人!

  民國三十六年李堡一戰以後,我們便失去連絡,李興元這位怪人,也就不知所終。

   

〈練武功只為打架〉pp.150~153

  四甲八甲雖是同胞,卻常常兄弟鬩牆,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來,有往來時就是發生械鬥時,打將起來雙方眼就發紅,忘記了是同一個老祖宗下來的,而把對方當作深仇大敵。因此一架打下來,總有不少人卸了胳臂斷了腿的。不過這沒關係,支伺堂裡請了跌打外科郎中,即使殘廢了,支伺堂裡也準備了一份不算太薄的撫恤金。事情奇怪的很,只要聽說和八甲的打起來,馬上便中邪似的回家就抄起兵器,直奔而上,英勇無比;日本鬼子只淪陷了宣城,沒敢到我縣一步,否則,不知道我鄉的人們,殺鬼子時是不是也這麼勇猛慓悍?

  雙方棒鬥時,僅憑一時之念,亂打一遍,沒有一點章法,長輩們看出了這點,特由支伺堂出錢,僱請武師傅來教武功,八甲首開其端,四甲裡跟著學步。但是請來的師傅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驚人功夫,都是些莊傢把式。師傅換得很勤,大家學的也雜,什麼八卦拳、鶴拳、猴拳、少林旋堂腿、七節棍、梨花槍、單刀、雙刀等名堂不少,但是誰也學到什麼,一則徒弟的資質太差,不是練武的材料;二則師傅本身的武功也是鴉烏烏,不然不會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的換。後來來了一位不請自來的教師爺,他的樣子真正是貌不驚人,矮矮的、瘦瘦的,混身皮包骨,像個鴉片鬼,香煙在嘴上一支接一支,很不惹人起眼,不過功夫很了得,尤其是輕功;他站在兩個空火柴盒上,再叫人往他肩上壓一個上百斤的大石臼,人下來時,火柴盒完整無損,人群中暴喝起掌聲。支伺堂的圍牆有丈把高,那教師爺身子坐下一矮,再往上一拔,大鵬鳥一般,人這就上了牆,往下一跳,輕寂無聲。就這兩手表演,使得我們全四甲的男人們個個折服,族長當眾聘請他當教師爺,每月五塊大洋,外加二兩煙土。

  事情就這麼說定,每逢一、三、五在支伺堂裡的大院子教大家武技,他先測驗大家的根底,以便因材施教。有的學過幾天,便教器械,一竅不通的從基礎教起,基本教練是八段錦和羅漢拳,我全學過,不過如今連個起手式也全還給師傅了。

  煙土有各種牌子,形狀則一,都是大餅的一餅一餅,有半斤、十二兩、一斤三種,都用敬神的黃裱紙包裹著,生煙土有土青味,熬成煙膏才有香味,祖母的房裡雖然煙霧迷濛,卻是滿室生香。據說很多人上癮就是聞香聞出來的。

  大概父親偷煙膏給師傅的關係,暗中教了父親一套板櫈花,這在武技上可能不入流,可是防身管用,有一條長板櫈在手,普通三五個人近不了身。父親半夜裡起來練,倒也舞得虎虎生風,師傅捋著幾根山羊鬍子在微笑頷首,看來雖不致一窺堂奧,但也挨近了院門邊。

  父親腰背間生了一個無名腫毒,鄉下生這種無名腫毒的人很多,大都在四十以上才生; 年紀輕的生疥瘡。父親生的無名腫毒俗名叫「摸背」,在腰部;肩部的叫「搭肩」。鄉下醫藥很不發達,從來沒見過西醫大夫,郎中(醫生)對外科又莫法度,幾千年只出了一個華陀,但華陀在三國演義上被曹操殺了,因此生了這種腫毒(毒瘤)便只有等死一條路。

  那位師傅在山上採了很多草藥,其中一味主藥在田埂上到處可見,我還約略記得形狀,當中是一根莖,莖上有一個褐色的花球,葉子有點像萵苣葉,不過要略厚些,藥材是那種草的根部。

  幾十味藥材煮在一鍋,父親只穿一條短褲在中間挖了一個洞的竹床上。藥被煮開,熱氣騰騰的直薰患部,把毒瘤薰軟,師傅才用一把火炭中燎過的小刀把毒瘤割破,膿、血、腐肉便滴滴答答的向大鍋中傾瀉而下,同時用把燒紅過的剪刀剪四週的腐肉,如此一邊薰一邊剪,過了七八天,患部的膿血全光了,剩下一個碗口大的窟窿,師傅從小瓷瓶裡倒出一些白色粉末敷在患部,貼上一張狗皮膏藥(師傅說,這是真正黑驢皮熬的膏藥),不到一個月,父親的窟窿收了口,不久便可下田了。

  自從醫好父親的無名腫毒,師傅的大名更響亮了,縣政府縣長大人派人接了去,聽說縣長大公子的耳朵後面也生了個大腫瘤,以後這位師傅便不知其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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