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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亡父 韓復榘 先生〉《傳記文學‧第364號‧1992年09月》韓子華


資料來源:http://cdlink.ncl.edu.tw/cgi-bin/artgs/gsweb.cgi?ccd=bQVpke&o=v0-72


很奇怪,我父親不許我們上小學,而由他聘請教師在家裡教我們讀書,到一定年齡才准許去考初中。

我們共有四位家庭教師。一位是從北京請來的前清舉人,姓桂,名保,字燕生,都稱他桂老夫子。他是旗人,後來才知道是「漢軍旗」。他原姓劉,民國後滿人失去一切的特權,他命兒子恢復漢姓,名叫劉毅武,比我們大幾歲,與我們一起受教,我們稱之為大師哥。

桂老夫子學識淵博,思想守舊。雖剪去辮子,卻留著長長的髮根拖在頸後,活像是漫畫中人物。他對歷代清朝皇帝都推崇備至,當時社會上流行一部名叫「清朝歷代演義」的小說,專寫宮闈隱秘、男女私情,以迎合低級趣味。這位老夫子恨得咬牙切齒,居然忘了斯文,痛罵作者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老夫子教我們四書五經,全是老式私塾的教法,略事串講之後,就責令熟背,一本「上論語」要一氣背出。到我們考初中時,四書已學完,五經只讀了「詩經」和「春秋左傳」。他還教作詩,先是對對子,以後就是熟背「千家詩」和「唐詩三百首」。他不教什麼作詩法,認為詩背多了自然就會作詩,用不著教,可是我們最終也沒有學會,好在我父親也沒有認真檢查過。

我父親對春秋左傳很重視,有個時期,他特請老師帶著我們到他的辦公室去講「左傳」,他在旁邊吸煙靜聽。這時桂老夫子特別賣力,根據朱注講得很細緻。我父親有時對朱注提出些不同看法與老夫子探討,老夫子雖然唯唯稱是,但可以看出他內心並不茍同,認為都是異端邪說。

不過,桂老夫子很具有旗人的幽默性格,常為我們講「聊齋」、「閱微草堂筆記」上的故事,講到興奮處,鬚髮皆張,有聲有色。他又多才多藝,崑曲、圍棋、養蟋蟀、玩蟈蟈,無一不精,我們很受了些影響。

另一位是秘書王一箴先生,他畢業於師範學堂,教我們算術和現代語文,還教寫字和圖畫。他雖師範出身,卻很迷信「戒尺」。學習不好就打手心,毫不留情。

我父親是「司書」出身,對書法很有些根柢。他直接過問我們的寫字,並布置作業,規定每天必須寫幾篇大楷和若干小楷,雖公務繁忙,仍不忘檢查。首先檢查數量,完不成就罰跪。我弟弟貪玩,罰跪次數最多。然後就要看字寫得如何了。有一次我寫「遠」字,上下都寫捺形,受到痛斥。他說:「你們老師怎麼教的,一個字不能寫兩個捺都沒有給你們說過嗎?」一邊連連搖頭。

還有一位英語老師陸鼎吉先生,他是我父親的英文秘書兼翻譯,其父乃山東赫赫有名的陸探花,家學淵源很深,他本人又留學美國多年,可謂學貫中西,因此自視過高,頗有點狂傲。

關於他的趣事很多。省府秘書處有位曹秘書,學識好、資歷深,又是位長者,很受人敬重。我父親對他也很尊敬,特准他不參加朝會,還可以乘人力車進省府上班。我們陸老師每有詩作就請他指正,他總是毫不客氣大加刪改。有一次陸先生又奉上一詩請他「斧正」,他照例又是刪改一番,陸先生方慢慢道來:「曹老,不瞞你說,這可是杜工部的詩。」引起滿屋一片哄笑。曹老當眾下不了台,從此兩人不再說話,視若路人。

還有一次,「進德會」邀請某個英國名流講話,當然由我們陸老師任翻譯。他早早就到了會場,檢查各項準備工作,對籌辦人員百般挑剔,還一再說:「這簡直是給我們中國人丟臉!」那天參加會的還有名作家老舍先生,老舍實在看不過眼,就指著我們陸老師的鼻子說:「我看先生你這副尊容,才真給我們中國人丟臉!」陸先生受此奇辱,正欲反唇相譏,恰好我父親步入會場,他只得隱忍下來,不了了之,結果成了大家的笑柄。

我們陸老師畢竟有真才實學,抗戰時期,我在天津見過他,他已是天津師範學院的著名史學教授。

再一位是武術老師于化行先生,他是省府參議李景林先生的大弟子,屬於太極門,但也教我們行意拳和八卦拳,還教刀、劍、槍、棍等兵器。他善長「打散劍」,即雙方各執木劍一支,互相隨意攻刺,只准許打擊對方的手部,儘管戴了厚厚的手套,我們的手還是常被打得紅腫。

西北軍很注重武術,士兵們劈刀、打拳是必須課,我父親也深愛武術。一次在全省童子軍大會上,我父親應邀講話。他在講話中鼓勵少年習武,不做「東亞病夫」,為言傳身教計,他脫去軍服上衣,在台上打了一套「小洪拳」。那天我們也在場,學生們目睹省主席當眾表演拳術,都十分吃驚。

遇到有貴賓來訪,我父親常叫我們去表演武術。有一次,副官又來叫我們去表演,恰好只我一人在家,只得硬著頭皮前往,到了會議室前院,才知道是蔣介石偕夫人來了。我見蔣先生站在會議室裡,正背著手看牆上那張巨蝎照片,我父親在一旁對他說些什麼。父親見我來了,遂命我打一套太極拳。我精神過於緊張,本應是節奏緩慢的太極拳被我打得飛快,幾分鐘就完事了。蔣先生點頭微笑,我父親卻瞪了我一眼,又命我再練一套大刀。那是關雲長用的那種「青龍偃月刀」,很有點分量。這次我不敢再偷懶,認真練下來,累得渾身是汗,沒等我父親擺手,我便逃之夭夭了。

我父親行武出身,怕我們忘本,除經常帶我們去騎馬外,還要我們練習用駁売槍打靶。槍靶插在後花園,上面畫著十個從大到小的同心圓,射擊距離約三 十米 。當時我們年紀太小,第一次打靶時,連駁売槍的槍栓也拉不開,子彈也壓不進去。我父親很生氣,罵我們是「蠢貨」。我們哭著跑回家去。以後幾次打靶,成績也不見佳,他甚是不悅,便耐著性子為我們作示範。我還記得他是取立姿,以左臂作依托,果然每次都能中靶。我大哥結婚後,他命我大嫂也隨同打靶。他當姑娘時,從沒有見過真槍,只好勉強含淚上場,一手掩耳,閉著眼睛把槍打響,子彈不知飛到了什麼地方,使我父親哭笑不得。倒也好,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組織我們打靶。

【中略】

李景林先生原是奉系著名將領。在他就任直隸督辦時,西北軍首先向他開火。他依靠現代化工事固守天津。我父親當時任旅長,擔任主攻,率部反覆衝鋒,終於突破了他的防線,首占天津,迫使他乘船南遁。以後在北伐戰爭中,我父親與他狹路相逢,在兩次豫東大戰中都是對手。不料,一九三二年他來到濟南,並與我父親結為摯友。打膠東劉珍年時,他隨軍幫同指揮,有如高參。但實際上他什麼名義都不肯接受,純以客卿自居,採取超然態度。以後他索性在濟南定居下來,怡然自得。

這位李先生貌雖清癯,卻是武林高手,據說得太極真傳,在當時武術界頗享盛名。每次宴會,他必應邀舞劍,長袍也不脫,反更見瀟灑。他的拿手好戲是與他的群弟子們推手,十幾個彪形大漢被他推得東倒西歪。不過,那時我雖年幼,也懷疑是那些大漢們在為老師捧場。他的如夫人和小姐也都善舞劍,也是身著旗袍,只見劍光閃閃,上下翻飛,贏得一陣陣熱烈掌聲。他死後,幾位太太為財產爭得不可開交,都找我父親告狀。她們還把許多箱子拉到東大樓存放,求我母親監管,因為互相不信任,數月之後才又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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