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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困少年行(四)〉《傳記文學‧第077號:(1968年10月)》劉健群

一、一生難忘是母親
母親!影響我一生最大而令人永遠不能忘懷的母親!千頭萬緒,千言萬語,眞叫人不知從何寫起!

外公外婆家姓盧。我出世時,他們早已去世。母親是一個獨生女。遵義的盧翰卿、盧香山家,都是遠房。盧翰卿家據說還在五服之內。只有一個叔伯兄弟,比較上算是等於母親的一個親兄弟,我小時喊他二母舅。

母親面團團。我的面貌大體和母親相似。她老人家性情慈善,溫厚爽朗,尤其是好佛。曾經向一位老和尚歸依,法名聖善。每月吃素齋,幾乎占了半個月以上。我從小也受了吃素的影響。
二、二舅是國術好手

二母舅是一個傳奇性的人物。一般人都知道他是一位武術名家。據說在宣統年間,遵義城來了一個野和尚,自稱鐵羅漢。沿門托鉢惡化,人們不堪其擾,推二母舅去和他比賽。遵義住戶人家的大門,都有門檻(俗呼門坎),高約二尺,寬不過三四寸,晚上關起門來,外靠門檻,內加門閂門槓,以防盜賊。二母舅與鐵羅漢相約,由二母舅拿椿蹬站在門坎之上,准鐵羅漢在他肚腹之上,連打三拳。如果二母舅被打下門坎來,甘顧認輸,賠銀 五兩 ;若打不動,鐵羅漢要當眾下跪,卽日遠離遵義,不得再來。據說鐵羅漢每一拳有五百斤重的力量,但結果是連打三拳,二母舅在門坎之上,竟然巍巍不動。鐵羅漢從此倉皇遠遁。可見二母舅的武功,非同小可。

又有人說;民國初年,他和一位朋友去外縣販賣煙土,(當時系正當行業。因携帶不重,而獲利甚厚。)遇上了五六個持刀拿槍的土匪,把他們包圍起來。二母舅說:「大家要銀元,好說!請不要亂動!我自會取出獻上。」他隨卽在腰間兜肚之內,抓上一把銀元,用手拋出,便將兩三個當面土匪的眼睛打瞎,其餘的飛奔而逃。據說,他這是金錢鏢。他自己絕不宣揚,還是同行的那位夥友,替他說出來。他只是默然,不承認也不否認。可見是一點不假的眞事。

他雖不短小,也非高大。但精幹二字,足可當之無愧。他面上有幾點小麻子,排行第二,有人喊他麻二哥,他也不生氣。雖非儒雅,却恂恂然而無糾糾氣。
三、不贊成外甥學武

記得他來我家時,我約十歲左右,正在進高等小學讀書。年輕人十九好鬪,總說二母舅是大行家,一定纏着他要學打。他舉出三大埋由,說出武術之不可學,第(一)、一個好的武師,最好從周歲起,卽以藥水浸身,鍛鍊筋骨。現在你已過時,不能再做此項基本功夫。第(二)、學打之人,走在人前人後,內行一望便知。有的是好勝爭強,有的是尋仇報復。一年三百六十日,幾乎隨時隨地,都有麻煩。眞是不堪其擾。你們學文章圖上進的人,千萬不要陷入這個自尋苦惱的漩渦。第(三)、會打之人,生固多苦,死更艱難。臨命終時,散功不易,常常三天五天,在牀上輾轉反側的板命。往往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說話的情形,似乎很眞摰,全不曾有半點借故推托的神氣。在他心目中,也許認為讀書做官,是高人若干等的事,不宜學武,也不應學武。但他所說的話,事後想來似乎頗有一些眞實的成分。

民國十六年在南京,交通部長王伯羣僱有一位保鏢的武師,山東人,據說武術的造詣頗高。有一天發覺他日近中午,尚未起牀,隔房一聽,有如牛喘的聲息。推開門來一看,原來他是自殺未遂。他晚年只有一子,吃喝嫖賭,浪蕩逍遙,把他多年的一點積蓄都偷去化費殆盡。他一時氣不過,關起門來,以廚房的菜刀,抹頸自殺。因為他頸項上練有功夫,喉管有一種自然的抵抗反應,快刀割開皮肉,滿牀是血,但喉管始終割不斷,死不了。攪了大半夜,只好在牀上喘氣。後來大概還是救活了。由此觀之,二母舅散功為難,死且不易的見解,大約還不是十分的虛誑了。

二母舅去平越開一座小銀樓。隱於商,人們早已不知其會武。日寇進陷獨山,威脅貴陽的時侯,總裁蔣公命中央黨部黔籍各委員都回黔協助軍事,辦理軍民之間的一些分所當為的雜務。張道藩、谷正綱、黃守人和我都回到貴陽。戰局旣定,因為民政廳長譚時欽是平越縣人,我向他打聽這樣一個姓盧的人──比較還算是我近親的二母舅。他說:這個人還在,已七十多歲,銀樓照開,平素熱心公益,為人正派,你一進了平越縣城一問便知。我父母逝世之後,他總算是一位親人,平越離貴陽不遠,我借事去看他。人雖老,但無衰像。看樣子再活二十年,絕無問題。他留我住了一宵,還親手打了一隻小銀手飾送我作紀念。一半是挖耳,一半是牙籤。尤其是牙籤扁而細,最合用。我佩不離身,也有數年。一直到大陸淪陷,輾轉來臺,不知何時遺失。念物思人,心常耿耿!尤其他是母親口中常常念及如同親弟的二母舅。
四、外行說袍哥

外公據說是秀才。但參加袍哥任大爺。遵義有川風,在清末民初,舉人秀才參加袍哥,不算是希罕的事件。不參加的反而是少數。我沒有參加過袍哥,但遵義地方,在民國初年,簡直是袍哥的世界。耳濡目染,不內行也和內行人相差有限。除了袍哥內部的切口手式不十分了了之處,其餘都幾乎耳熟能詳。民間有旬俗諺「冒充光棍世上有,請出袍服要人頭。」就是說光棍不可以冒充。有時會弄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兇殺。所以眞正袍哥的機密,還是不讓人過問的。據我所知,袍哥的組織,大約分為仁、義、禮、智、信五個堂口。智信兩堂,輩份太低,去玩的人很少,有與無不可知。普通最盛行的是義字號。容納性極強,讀書人和眞光棍都夾雜其內。不單是白袍,(指安份守己的百姓)而且有紅袍。(作奸犯科講打講殺的盜匪均在)所以在遵義一帶,以義字號為最廣大,最熱門,可說是當權的堂口。至於禮字號,聽說參加的多半是剃頭匠,燒水煙的,以及茶館酒店旅店內的樘官么師居多。當然,鼠竊小偷之類,多半也在其中,論人品階級,此義字號似乎一般的較為低下。但也不是絕對斷然不可逾越的劃分。至於仁字號,似乎是位尊而不重,類是一種閒不管事的堂囗。所以禮字號的大爺,多半是茶館的當家,旅店的店東。義字號的大爺,不管是秀才、舉人或者是目不識丁的光棍,但一定是當地能吃得開通得了上和下的豪強人物。也就是當地袍哥當權派的領袖人物。至於仁字號的大爺,有的多半是當地仕紳,純粹入流而不合污。有的則是有錢的富戶,為了保持身家,裝點門面,對於袍哥,只算是掛名的傀儡。先捐一筆錢,才可以通過。以後按時納捐,維持堂口,比隨時被人欺負的空子,(卽不玩袍哥不入流的外行)總是稍好一點。人們背後稱此種大爺,為圈上的大爺。(豬有圈,等於說他是豬頭三。)但在當面,還是人人稱之為某大爺。至於人們內心裹的尊重和鄙視,那是另外一回事。就像滿清末年的官場一樣,科第出身的固然是官,捐班出身的也照樣是官。少不得在人前,也得被稱為一聲大老爺。在出錢納捐的,只要是面子上過得去,內心裡也算是心滿意足了。 

袍哥的執事,從一到九,第(一)當然是居領袖地位的大哥。第(二)因為關公是袍哥們最尊崇的對象,桃園三結義,關公行二,所以應該迥避,沒有人敢稱玩二爺。第(三)三爺是當家。偏於理財和打理堂口內的產物雜務。笫(四)五爺稱為管事,是袍哥內執法人物。有時權威還在大爺之上。不知當年袍哥,何以特別加重五爺的權威,是何歷史?是何理由?必有所自來。可惜我們也沒有去深加研究。第(五)稱玩四爺、六爺、七爺、八爺的,很少聽人說過。是避諱?還是虛懸?不得而考。笫(六)老九人稱小老么,倒是非常忙碌的要角。一切傳書,帶信,打理雜務,都是小老么份所當為的工作。我回遵義競選,得兩位張大爺的贊助。一位是張少逵,一位是張自清,他們都是吩咐小老么傳達消息,能在一夜之間,所有東西南北四鄉,連不通郵政的小村,都可以傳到。而且一文錢不要。我在遵義的選舉,坐享其成。除了四鄉的教員學生外,袍哥也是一個重要的幫助。不識袍哥眞內容,只緣不在袍哥中,關於遵義袍哥的概要,一個外行的我,只能隔靴搔癢寫到此處為止了。

我的外公以秀才而稱玩大爺。是仁字號?還是義字號?我無從知悉。但就他提攜遵義袍哥中第一號張鼎山大爺為拜弟而論,應該是屬於當權義字號的成分居多。

袍哥中談到提攜拜弟,和介紹入黨的意義差不多。但比介紹的關係,不知要親切而重要到多少倍。最低限度,比得上主考房官和取錄門下進士的關係,只過之而無不及。
五、張大爺三揹火背兜

由遵義黔北一帶一直到川境,在清末民初,張鼎山是大家共同稱仰的一位袍哥大爺。上中下山等人,提起張鼎山,都得伸起大指拇,表示一句好。往來川黔經商運貨,遇上開眼的匪徒,確實有了張鼎山的字號,幾乎可以走得過。他為甚麼會在袍哥中,有這樣崇高的地位呢?原來是出生入死得來匪易的。

要想做一個袍哥的領袖,最主要的是講義氣,有擔當,是經得起考驗一點一滴地的血和汗積累起來的。還要有其本領,絕對沒有倖致的機會。

張鼎山的成名,是在清末所謂三次朝省,三揹火背兜的經過。滿清的制度。在縣裡是由縣太爺兼理司法,當時定罪的主要條件,不是證據,而是口供。袍哥弟兄中有人犯了事,張鼎山總是一肩承擔。在縣府當然是刑訊,連打帶夾,准把人整得死去活來。聽人說,在縣府的刑,最不易受。所以張鼎山在縣府先行承招,但必需朝省,在臬台衙門不翻供,方能定罪行刑。

張鼎山一到臬台衙門,必然的翻供,口稱冤枉。臬台衙門,當然更不是易與的地方。他有一項毒刑,便是將洋油桶燒紅了,問犯人有招無招,犯人口稱無招,便將鮮紅的洋油桶,往犯人背上一烙,只叫噓的一聲,犯人多半是昏死過去。皮開肉碎,自不殆言。犯人若熬得過此項毒刑,依然死不招供,便發回原郡,等於無罪。此刑雖酷,但痛苦較為短暫,可以死中求活,回家再慢慢地養傷。比在縣府一夾再夾,非招不止的情形之下,還算是長痛不如短痛,不失為此善於彼的辦法。但這一份的決心和勇氣,豈是普通人所能辦到的?!張鼎山竟然能三次朝省,三揹火背兜,為弟兄們冒死認罪,這還能不成名嗎?

張鼎山是我外公的拜弟,母親僅是外公的獨生女,和袍哥無關。父親更是一個不識字不肯加入袍哥的大空子。又多多少少還有幾文,正是敲詐勒索的對象。倖好我們一家,有張鼎山大爺的關顧,否則不單是化錢破財的問題,在遵義民初那幾年,先鋒隊橫行,袍哥活躍,我懷疑我的父親,怎麼能夠活得下去?!
六、刑訊烏乎可修理也不該

現在回想起來,刑訊招供這一套滿清的司法制度,使得文弱者必定是苦打承招,豪強者竟得以玩刑免罪,眞可以說是荒天下之大唐!!但人間事,都經得起一一的思考嗎?大陸匪區內的清算、鬪爭,比張獻忠的點天燈,以及聚斬女人小腳為丘山的玩虐,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人在世間造孽,還有何可說?!我的內子是一個只管家務不問世事的婦女,今年是民國幾十年?我想她未必記得很正確。但在重慶的時候,有一天我忽然有感,是不是在重慶陪張治忠去參加招待歡迎毛澤東酒會,聽了他講演,他還高呼蔣委員長萬歲之後而回家的時候,我記不得很清楚了。我說:「文蓮!你認為世間有甚麼是最惡毒?」她立刻回道:「人的心最惡毒!」我覺得她這句話,值得給予一百分。世間事越想越難過,越令人不敢想,不忍想,眾生造孽,自作自受,苦海無邊,釋迦牟尼所以謂之為「大可悲憫者」。
七、袍哥也有可取之道

川滇黔的袍哥,和下江的幫會,大同而小異。就壞的方面說,包煙包睹,為非作歹。但也有善良的一面。

1.提倡忠義。關公岳武穆,是袍哥尊崇信奉的典型人物。此種思想,對社會國家都有好處。

2.袍哥有句囗號:「身家不清,姊事不明,不得稱玩。」就是說;家庭之中母妻姊妹,若幃薄不修,便自動自便,不得參加袍哥。否則一經查出,不單逐出,而且還有相當嚴重的處罰。

3.為朋友可以兩脅揷刀,這不單是勇,而且是為了朋友,犧牲自己。

4.光棍眼睛不揉沙子,這句話的意義,是光棍不怕吃虧,吃虧要在明處。若被人當作瘟生隨便玩弄,輕則絕交,重則兵戎相見,在所不惜。

5.袍哥最反對姦淫自己內行的兄嫂和弟媳。若有此事,最好是自己挖阱,揷上三把尖刀,自己撲上去。所謂三刀六個眼。否則只有更重的慘罰。關二爺秉燭達旦不欺暗室,在袍哥心目中,實為千古結義弟兄的準繩。

6.外地袍哥入境,必需先拜碼頭。卽係向當地堂口大爺報到。有危難,自然盡力為你擔當。若是拮据告幫,定要替你設法,多半是替你擺場賭,收一筆頭錢相送出境。這比黨的同志向小組報到實惠而可靠得多。下級社會組織之得以維持,這一些不成文的規定制度,關係非常重要。

我們在學校讀書,幾乎都只在文章上用功夫。對於聖賢的大道,老師未必通,卽使通而且講,在小孩心目中,影響不會太深。反而對於以上袍哥的信條,耳濡目染,不覺與之俱化。我的為人,重道義而惡卑禮與偽詐,有時甘願代人受過,可說是從小受袍哥口號的感召,居然有不輕不少的成份。在一生當中,有時會不知不覺天然流露,儼然似乎成為了第二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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