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閑醉

〈打拳〉《平凡的我》黎東方

頁數：pp.100~103

出處：《平凡的我》第一冊　　傳記文學出版；民國58年。

    我雖則在南洋的足球界毫無表現，卻也有一件足以自豪：從來不曾被人撞倒或攀倒過。這一點小本事，其實是得力於「騎馬勢」。我參加了校中的「技擊會」，天天練騎馬勢，其他的「球員」，會盤球，會跑，會踢，卻比不上我的「穩」。

　 　在技擊會中教我們打拳的，是劉先生。劉先生綽號劉小辮子，其實這小辮子，他在來校以後不久就剃去了。劉先生在上海很有名，曾經路見不平，大顯身手。有一 個印度巡捕，蠻不講理，拿棍子去打一個「黃包車」車夫。劉先生見了，觸動了民族義憤，飛步向前，輕輕地用右手第二個手指，將印度巡捕身上一戳。這印度巡捕 登時若木雞，站在那裡不能動彈，而且不能說話。到了換班之時，他仍舊站在那裡，好比栽在路旁的一顆樹。他站了一天一夜，劉先生才從家裡走了來，笑嘻嘻地把 他一推，說：「去你的罷！」這印度巡捕感激萬分，踉蹌而去。

　　劉先生是山東濟寧人[1]， 幼年得名師傳授，一度從軍，其後以保鏢為業，行設在張家口，專保來往於北平張家口之間的行商。到了五十歲左右，他才遇到一個敵手。這敵手是一位少年強盜， 所使的武器是短短的一枝「雞心槍」（也就是南方江湖所稱的「孔明筆」。槍桿僅有兩尺左右，槍尖狀如雞心，也像桃核。槍桿與槍尖，皆用純鋼）。劉先生所慣使 的是花槍。花槍俗稱「武器之王」，本是最為鋒利，最便利的東西。劉先生一槍刺了過去，這強盜僅僅用雞心槍一格，便格得劉先生手臂酸麻，不敢戀戰，叫一聲 「好」！叫罷，拱一拱手，掉轉馬頭。從此，劉先生憩了鏢行，不再作保鏢的生意，改以授徒為生。他在上海的寓所中收了幾個徒弟，其後把寓所擴充，設立了一個 「國術傳習所」。在南洋大學教我們，是他的一項「兼差」。

　 　他每天都來（星期日除外），給我們以分組教練。初學的人，他教騎馬勢，學得有點基礎，他便教教潭腿。等到我們潭腿十二路均踢熟了，他就開始教我們拳。第 一套拳，叫做什麼拳，我忘記了（慚愧得很）。第二套，是「六合拳」。這六合拳，等於是「形意六合門」的基本訓練。六合槍、六合棍，均非練熟了這六合拳，不 能學好。

　　我們本應該再學一套「形意拳」，才能領略「形意六合門」之所以兼有「形意門」與「六合門」兩家拳法的奧義。然而劉先生始終不肯把形意拳教給我們。他的理由很簡單：我們之中，無一人夠得上繼承他的衣缽。

　 　他常常懷念我們南洋大學的一位老學長：包君國寶。只有包君一人，被他傳授了點穴術。和我同時而比我高了三班的邱君褚聯，也是劉先生所喜歡的。邱君極想學 點穴，劉先生也有意教他。但是邱君在升到大學以後，結了婚。劉先生接到喜帖，十分不高興，告訴我們說：「唉！散了功啦！不成，不成！」

　　當時和我一齊學拳的同學頗多，今天在台灣的有美援會的曾處長潤琛，安全分署的程秘書姐粵，與東吳大學的林教授文奎。我和曾程林三君，可謂寸步不離，乃古人所謂莫逆之交。三君的國術成就，均比我高。

　　我們學了幾套拳以後，便學單刀。這時候，我們已經升到中學二年級了。高班次的同學，如大學部的華君壽奎，已經開始練「三截棍」了。大學四年級的一位吳君，在練高級雙刀。他把雙刀舞得晶光閃耀，虎虎生風，雨點或許打得進去，黃豆確近不了他的身。

　 　這樣，我們足足跟劉先生學了四年，單刀、花槍、齊眉棍、雙刀，都學了一點。鏢，也練了，不敢說精，二三十步以內還飛得相當準。我從小就喜歡鏢，曾經瞞著 母親定製了三個；可惜被姐姐告密，鏢被母親沒收。居然也有這麼一天，劉先生肯教我練這個玩意，當時心裡真有說不盡的愉快。

　 　其實，學了這麼多武藝，卻始終未有機會與人比武。連小流氓我都不曾碰到一個。至於黃包車夫呢，可惡的確是太多了，他們爭小費，亂拉錯路，訛詐車錢等等， 常常惹我生氣。但是我卻不曾和他們交過手，為的是怕巡捕捉了去，丟人；也怕真的打傷了他們，要賠醫藥費，況且身為人民表率的書生，如何可以出手打人？

　 　學習國術的益處，說到最後，也不過是促進身體的健康而已。然而，這些微的收穫，關係太大。倘若我不曾練了四年拳，舞了三四年的單刀雙刀，耍了兩三年的槍 棍，到今天也許早已駝背、喘氣，走路需要人攙畞了。因為有過這麼幾年「苦功」，區區在今天仍能健步如飛，而且敢於黑夜獨行，不怕強盜行劫，也獨守了幾年空 屋，無妻無僕，絕未躭心過什麼小偷。

　 　練習國術的另一點好處，是「養氣」。這氣是「浩然之氣」。一拳一踢之間，頗有發揚蹈厲的意味。不知不覺，有愛國心油然而生。於是，「自重」、「自愛」的 種種美德，也就賴以培養。後來，我們「技擊會」的會友加入國民黨者最多，原因也正在於此。在五卅慘案中壯烈犧牲的陳君虞欽（虞添之弟），便是我的同班會 友，經我介紹入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