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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劍雲  

孫劍雲女士像

 

     我管孫劍雲叫「師爺爺」,這個稱呼的由來還得從我的爺爺談起。
  
     我爺爺雷師墨(1889—1964,字師墨,諱觀群)是大清銀行學堂的第一屆畢業生,一輩子服務於中國銀行。年輕的時候身體肥胖達220斤,時任中國銀行總裁的掌印秘書,總裁在三樓,他在二樓,每天要上一層樓給總裁送用印的文件,只上一層樓中間還要歇兩次。後來別人勸他鍛煉身體,不然有癱瘓的危險。當時沒有別的體育運動,只有武術,於是 30歲時拜在當時最負盛名的孫祿堂先生門下。我爺爺剛開始練拳時,因為太胖,只教了一個三體式,他就每天站,整整站了一年。據說每天練完後,地下都是一灘水,一年後體重減了70斤。從此更是信心大增,每日習拳不輟,到我記事時就完全是一個瘦老頭了。
  
  拜師之後,我爺爺對老師崇拜至極,不僅向老師學拳術,連老師的生活習慣都全盤接收。比如,據我所看到的,爺爺每天洗臉就是一個複雜的過程:用一個半高的小凳(比平常坐人的要矮),上放深兜的洗臉盆,內放滿滿的開水,老爺子脫光膀子,騎馬蹲襠式一站,把胡子放在熱水裡連蒸帶燙,等水的溫度能下手了,再洗頭洗臉擦身。以我的估算,前前後後總要半小時以上,馬步蹲住絲紋不動,洗完之後還要用小梳子把鬍子細細梳理後,全部“課程”才能結束。據說這整個程序是原封不動「克隆」老師的。
  
  由於我爺爺生性忠厚耿直,又對老師尊崇備至,所以後來孫家的許多事情,特別是財務上的事情就都交給他來辦。其中讓他最得意的一件事,也是讓孫劍雲和我們家70年交厚的原因之一,是他主持了孫氏一門的分家。他在中國銀行工作,當時的中國銀行規定內部員工的存款利率要高於外部,所以孫老先生就把自己所有的積蓄全以我爺爺的名字存人中國銀行,全部存款有近5萬元大洋。到孫老先生和張氏老夫人去世,我爺爺主持孫家分家,有入主張應分四份,三子一女 (三子:煥文、煥章、煥敏,一女:劍雲)各房得一份。而我爺爺則提出應分五份,因為「老姑娘(注:父母兄嫂對孫劍雲的稱呼)還沒出嫁,應單提出一份給她做嫁妝,這事老師雖不在,有我做主,大家如同意則罷,如不同意,這筆錢我雷師墨不簽字誰也取不出來。」在他的堅持下,按他的方案分了家。這件事後,我爺爺就一直照護著這個小師妹,在輾轉北京、天津、濟南、上海等處,乃至抗戰時隨中國銀行總行撤退到重慶,我奶奶和七個子女他一個也沒有帶,卻把小師妹帶著,而且還把她也介紹進了中國銀行工作。
  
  我第一次見孫劍雲是在我三歲時,由北京去上海見爺爺,孫劍雲雖住在銀行宿舍,但整天都在我爺爺家裡,見了面後讓我叫她「師爺爺」,當時小,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叫,及至稍大點後,曾問過我媽媽,她明明是女的,而且不老,為什麼要叫爺爺?我媽說因為她沒結婚,不能叫奶奶,她的輩分高,也不能叫阿嫉、姑姑什麼的,所以就得叫爺爺。至於師是什麼意思、我只以為她姓師,後來才弄清楚這裡面的因果。我的哥哥們都尊稱她孫師爺,只有我叫師爺爺,大概是因為我當時太小的緣故,從此這也就成了我的專利,再沒有第二人這樣稱呼。
  
  1950年我爺爺退休回到北京,住在南新華街,臧家橋胡同口往南,孫劍雲也跟著回了北京,仍住中國銀行宿舍,是銀行包的一家旅館,就在李鐵拐斜街,離我們家極近,走路不要5分鐘,所以她基本上仍是整天在我們家。那時我已經開始有記性了,天天在家裡都能看到她。我爺爺的朋友多,武術界的、梨園界的、書畫界的居多,甚至與潭柘寺的方丈也有交情,我們家後院的一棵銀杏樹就是潭柘寺的方丈送的。家裡經常是高朋滿座,談話範圍極廣,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來了梨園界的朋友時就一起唱戲,以昆曲居多。我記得有個叫尚和玉的老人,又高又胖,我一給他開門,問他:「你找誰?」他總是拿著把大扇子指點著我說:「找你爺爺。」後來方知,他是極有名的一位崑曲演員。人少比較清靜的時候,他們師兄妹二人常常推推手,極柔和,極緩慢,有時還閉著眼,我那時小,還以為他們睡著了。也有大活大動的時候,那就是在走大捋時,滿屋子飛旋,我被放在桌子上看,好讓屋裡空間大些,當時不懂,後來自己也練拳了,才體會出那裡面的滋味,現在閉起眼睛回味,都覺得是一種享受。他們也練劍,一般都是對劍,應該是八卦劍吧,就在屋子裡,人隨劍走,左旋右轉,進進退退,粘連黏隨,兩個人再加兩把劍,也分不清哪是人哪是劍,在不大的房間裡還游刃有余,從來沒有碰到過桌案上的器物。現在看許多人練劍,都是人掄著劍走,人是人,劍是劍,意境上畢竟差了許多。後來我長大了,也沒少看她練八卦變劍,雖然是風采依然、輕靈飄逸、人劍合一,讓人嘆為觀止,但可惜已經沒有了對手,難免有些曲高和寡、孤獨寂寞的意味了。有時天氣好,他們也會在院子裡抖一抖白蠟杆,我家有兩根一丈五左右的白蠟杆,韌性極好,頭部可以抖成車輪般大小的圓圈,通休油光锃亮,呈暗紅褐色,他們常常是站成三體式,做攔、拿、扎的基本動作。有時也兩人對著練,和對劍不一樣,對劍是誰也不碰到淮,而對槍則兩根杆碰得「砰砰」響,據說是有意識地較一較力。有時也在院子裡用劍點牡丹花葉子,先是站在原地,找一片固定的葉子,用劍點,然後就走著點,轉著八卦步,來來回回地轉著點,每次都點在同一片上,當然,那片葉子肯定是體無完膚了。我長大後也試著點過花葉子,才發現,要想把葉子點破,還真不容易,因為它是軟的,握劍的方法不對,或手指手腕上沒有勁力,沒有連點帶刺帶挑的勁兒,和把握分寸的脆勁兒,就不成。現在看很多人舞劍都是大把抓,和耍大刀差不多,實在是連握劍的基本手法都不對。
  
  因為師爺爺常年在我們家來往,所以我家所有人都和她極熟,她也從來沒有擺過架子,以長輩自居,而是極隨和,極平易近人,極幽默風趣,所以我的父母和那些叔叔大爺姑姑們都和她沒大沒小,成天說笑打鬧,湊在一起就笑聲不斷。我母親比她小三歲,曾趁她午睡時在她臉上用毛筆畫過眼鏡,她也不惱。直到晚年,她們倆還有時提起此事,相對大笑不止。我爺爺也偶爾和她開個玩笑。我印像中她只和我爺爺鬧過一次別扭(據說是因為勸她和她二哥和好),不過別扭得也挺有意思,她只是不理我爺爺,和我奶奶和其他人都照說不誤。我爺爺也不在意,該怎樣就怎樣,有時非傳達信息不可了,就找個子女來,說:「去,告訴你師姑……」云云。我爺爺與孫存周和孫劍雲兄妹關係都好,若換別人,夾在他們的矛盾中則難免「說項依劉我大難」了,而我爺爺因從來都處事公正無偏,所以和雙方同時保持良好關系幾十年,也能泰然處之。孫存周有時來我家,我的父輩叫他「二叔」,讓我叫「二師爺」,總帶著個墨鏡,說話也極風趣,他和我爺爺年歲差不多,很談得來。我爺爺也時常到北海公園和他練練拳,聊聊天,我不上學時偶爾也帶我去。可惜他們相繼去世,前後只差一年。
  
  大約在1956年,忽然說師爺爺要結婚了,我還小,毫無概念,只聽說她的許多師兄都不贊成,說那個人有病,但她自己卻執意看上了,後來聽說,那人各方面都不錯,人長得漂亮,多才多藝,文學、戲曲、樂器,樣樣通,昆曲尤其好,而師爺爺自己的昆曲就唱得極好,這大概也是她滿意的原因之一。因為結婚,有相當一段時間沒見到她,她結婚時也沒有大辦,她的師兄們她都沒有請,因為和我母親關系好,在婚後於西城西四附近寓所曾單獨請過我父母一次,我因事沒去,是我父母帶我弟弟去的。聽我母親說,那人和那人的母親都在,很熱情,是把我父母當作娘家人招待的。又過了不到一年,忽然有一天晚上,她來到我家,我已經睡下了,沒有起來,躺在床上看到她和我媽邊哭邊說(這是我唯一的一次見到她哭,以後即使在文革中極端艱難時也再沒有見到她哭過),原話記不得了,大意是那人真的有病,在與她結婚前已經有兩次婚姻,一個死了,一個堅決離了婚,在新婚之夜才知道,那人根本就不能行房,而且發展到心理上的對女人的恐懼症,我依稀記得師爺爺的話是這樣說的,“我們做個名義上的夫妻,精神上的夫妻總可以吧,這他也不成,只要我一挨近他,他就渾身打哆嗦,總得在桌子的兩邊分開坐下才好。白天在外邊好人一個,晚上一回房就開始哆嗦。你說這可怎麼辦?”總之,這段不幸的婚姻後來是了結了。此後她就一個人單住,直到文革前,一直是以在謄印社刻寫蠟版為生。當時沒有電腦,單位裡除了正式的文件要用老式的中文打字機打(比手寫還慢),其他都用刻寫蠟版油印,所以刻蠟版的活還挺多、她有深厚的書法和繪畫功底,刻起蠟版來可說得心應手,其速度和質量都是上乘,所以生活還過得去。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文革。文革中,謄印社解散了,她唯一的收入來源也斷絕了,她一生中最困難的時候到來了。
  
  也可能有人要問,分家的時候她不是一人得了兩份嗎,何至於要靠刻蠟版為生呢?這就要從兩方面說起了。一方面,她本人的性格所致,一生輕財好義,不善聚集,孫家長房裡有幾個侄子是靠她的按濟才撫養成人的,這花去了她將近一半的錢。另一半按說也不在少數,但經歷了抗戰的八年動亂,和國民黨政府強迫將銀圓兌換成金圓券,隨後就是大幅貶值,她存在中國銀行的錢幾乎就蕩然無存了,所以到了解放時她實際上已經是個「無產階級」了。解放後,她本是在中國銀行總行工作的,但後來把她調到哈爾濱去工作,這是否帶有某種貶謫的意思,現在不得而知了。她不願去那人生地不熟的苦寒之地,就辭職了。考慮到她20年來一直是在師兄們的呵護之下,此時不願做天涯孤旅也是很正常的。後來還有一個去國家體委武術處工作的機會,她仍然沒有去。這次的理由是,李天驥已經在體委武術處了,而李天驥是她的師侄,將來不好相處。對於她的這個決定,許多年之後她也曾後悔過,她曾對我說:「當初我要是去了體委武術處,推廣簡化太極拳時就會按照孫式太極拳去編了,那麼現在全國的人就都是在練孫式太極拳了。」我問道:「李天驥不是您的師侄嗎,怎麼不練孫式呢?」她告訴我是因為李天驥的父親李玉琳是練楊式太極拳的,後來帶藝投師拜的老先生,可是教自己的兒子還是楊式,李天驥教自己的子侄也還是楊式。據師爺爺自己講,在整個孫氏拳的發展過程中,曾經有兩次重大的錯失良機,第一次是陳微明辦「致柔拳社」,陳是老先生早年的弟子,前清的進士、翰林,以文人習武,對孫老先生和孫氏拳極為熱愛,有感於以磕頭拜師的方式來推廣拳術實在速度太慢,就在上海創辦了「致柔拳社」,要以新的方法推廣孫氏拳孫老先生對此也很贊許,就在慶祝成立的宴會上,孫存周先生對陳微明說了一句玩笑話:「你們文人都來教拳了,將來我們練拳的就沒有飯吃了。」這當然只是一句玩笑話,放在別人身上也就會一笑置之,而陳微明是個極認真的人,他說:「我不能讓我師弟因為我而沒有飯吃。」當天就轉拜了楊澄甫學楊式太極拳,以後在「致柔拳社」裡只教楊式,自己練仍練孫式。致柔拳社前後培養出了幾千人,其中不乏知名人士,如趙樸初等。這是孫氏拳的一次重大損失。第二次就是50年代初的這一次了。在以後的幾十年中她和李天驥的關系倒也始終很好,李天驥對這個師姑始終也是尊崇有禮,時不時地就接她去家裡住些日子,此是後話。總之,從此她再也沒有從事過有固定收入的工作,更不要說出任公職了。這應該說是一個缺憾,對她晚年的一些思想方法的形成是有一定影響的。
  
  她雖然沒有到體委去工作,但作為武術名家還是受到了相當的重視,歷屆的全國運動會和全國的武術比賽她出任過多次的裁判長。據她自己講是因為得到了父親的餘蔭,我覺得不盡然。餘蔭固然是有的,但她本人的個人素質和文化水平之高在武術界也是罕見的。據我爺爺說,她小時侯除了上學外,家裡聘請了多個老師做家教,俱為當世名流,有的是老先生的學生,有的是朋友,也有重金禮聘的,教國文,教英文,教書法,教繪畫,教古琴等等。她的書法老師同時在教馮玉祥,她本人就曾和馮玉祥一起在中南海裡寫過字。她的國畫老師之一是周元亮,但我沒有見過她畫山水花鳥,只見過她畫工筆仕女,極具靈氣,清麗脫俗,大有吳光宇之風。只不過她,畫得很慢,一絲不苟,光開一個臉就要三天。這裡還有一段軼事:當她生活最困難時,街道介紹她去給宮燈廠畫燈面,畫一個有一毛錢的報酬,可是她老人家一天也沒有畫出一個來,等終於畫完拿給廠裡看時,人家說:「您畫得太細致了,你這是藝術品,我們要的是商品,用不著這麼細。」她說:「商品我不會,我學的就是這麼畫,改不了。」於是就作罷。她的書法墨寶留下來的不多,鋼筆的手稿信函便條簽名倒有一些,她的字毫無脂粉氣,倒是有一些劍氣,足見其功底。她的師兄中書法好的大有人在,在她的屋中曾經掛過一幅沒有下款的條幅,抬頭是「劍雲師妹芳辰」,內容是一首五言絕句:「昔年雙五月,今歲兩端陽,遙祝蘭閨壽,分酬敬賀觴。」一筆絕對漂亮的懷素體,現在的所謂書法家中能寫成這樣的也沒有幾個。我奇怪為什麼無下款,她告訴我,寫這個字的人是她的師兄,叫姜懷素,此人是上海青幫中的重要人物,也是青幫中少有的文人,地位僅次於黃金榮、杜月笙,曾被蔣介石委任為上海市市長而不做的。解放時留了下來沒有去台灣,當被新政府問到為什麼不走,是不是留下來有什麼任務時,他說:「國民黨殺共產黨,共產黨殺國民黨,這是天經地義的,你們殺我我無話可說。我不走是因為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老小,我不能丟下他們一個人走,我是走不了才留下,能走我是肯定走的,任務是沒有的。」這樣,便也沒有動他。到了1959年,一個外國高僧到上海開道場說法,請姜懷素幫忙多召集些人來聽,於是他便向徒子徒孫們打了個招呼,一下子來了幾千人。過後不久,當局以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罪將其法辦了。師爺爺說實在舍不得毀掉他的字,又害怕受追究,只好把下款裁掉,保留了條幅。
  
  除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外,師爺爺的語言天才也是公認的。她從小走南闖北去了不少地方,不論到南方還是北方,她都很快就能聽懂方言並能學上來,在平常的聊天中,聊到什麼地方了,她就會用什麼地方的話說幾句。她的語言天才的另一個表現就是即席講話的本領。不論什麼場合,不論面對著什麼人,多少人,她都能侃侃而談、條分縷析、引經據典、滴水不漏,特別是她從不參加政治學習,卻總能把時興的詞彙用得恰到好處。
  
  用多才多藝來形容她是一點也不過分的。除了武術外,她的文學、書法、繪畫的造詣也廣為人知,其實她的烹飪、縫紉剪裁也都極精妙,即使一碗簡單的炸醬面到了她的手裡,也會讓人余味三日。記得有一次我和她比賽包餛飩,每人50個皮,看誰先完成。我自認為已經夠快了,緊張地手忙腳亂,埋頭快包,而她邊說笑邊幹,不但餛飩個個肚圓翅尖,有模有樣,並且擺放得整整齊齊,最後還是比我快8個,讓我心服口服。她做絲綿衣服也是一絕,把絲綿抖松絮勻很不容易,即使是專業裁縫也不是人人都會的。她的昆曲也唱得很地道,有時高興,會在屋內來回走著哼上一段,據說當年曾參加過北平的崑曲社,著名古琴家管平湖、管伯義兄弟都在其中。

  我正式向她學拳是在「文革」開始後,學校不上課了,當了「逍遙派」,正好有時間去練拳。當時她住在崇文門附近的水磨胡同,院子還比較寬敞。那裡離東單公園不遠,但她從不去公園教,不去公園遛,也不讓我們到公園練,主要是怕我們年輕氣盛總想找別人去比試而給她惹事,要求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去練。那年我20歲,上大學二年級,正是年輕力壯,所以主要練習形意拳,把功力扎瓷實。太極拳和形意拳我爺爺基本都教過我,但以前年紀小,只要求會趟子就行,並未要求出功夫。現在在她的指導下,正好可以細細地錘煉。光摳我的三體式就用了整整一年,她讓我每天除早晚練太極拳活動氣血外,只站三體式,不練別的。開始我還不理解,總想跟她多學點東西,後來時間一長,就嘗到了甜頭,這樣做長功夫確實快,而且原來練拳中的許多不順的地方,通過站三體式把毛病去掉了。比如練龍形時,她就用手按住我的頭,兩腿前後交換位置時身體不許往上起,說只有這樣,才能把腰上拔和抽的力量煉出來,才能體現出龍的「騰」。這樣的練法非常的吃力,別家形意拳這樣做的還不多見。她那時才50歲出頭,精力好,喜歡動,每個動作都要做幾遍示範,當時她一口氣仍可以跳龍形。20個,而我正當年輕力壯也才做30多個。她說她父親可以做 300個,做虎形可以一躍3丈,令現在的人聽起來都有些近乎於神話了。
  
  她教拳是非常嚴格的,我因為和她極熟,平時說話就有些沒大沒小,但練起拳來卻絲毫不敢馬虎偷懶。記得在站三體式時,我的小手指總習慣性地翹著,說了幾次還沒有改過來,她就偷偷拿起了一個小木棍趁我不備狠狠地敲了一下,說也怪;從此還真就改過來了。還有時,她會在你站三體式時突然從後面用腳踹你的膝蓋窩,如果你不是全神貫注地蹬住地的話,就會一下子跪在地上。她說:「你們現在學拳可自由多了,舒服多了,從前老先生的時候,老師教什麼學生就練什麼,老師要不教新的,學生決不敢說您教我點別的吧。李洛能跟戴龍邦學了三年,只學了一趟劈拳和半趟連環拳,哪像你們現在,三天學一趟,五天又一趟,沒兩個月就把形意拳全胡嚕完了。」我當然理解她的意思,是希望我把基礎打得越扎實越好。我說:「我們要是沒有別的事,能整天跟著您練,我們也犯不上著急。可現在不行,說不定什麼時候一上課就沒時間了,只能先吞下去再慢慢消化了。」她一想也有道理,以後我們再讓她教新的也就不再說什麼了。事實證明,這樣的好日子只維持到 1969年的夏天。前後兩年半的時間,基本上沒有間斷,可以說是我練拳的黃金時代,現在想起仍留戀不止。從那以後,我就離開了北京,直到十年後才回來。
  
  在「文革」期間經常到她那裡來學拳的沒有幾個人,除我外,還有劉樹林、劉樹春兄弟、老韓(名字忘了,是張振華的表兄)和她的侄女孫淑容,後期有胡席圃胡師爺的弟子於季方。當時能找到她學拳的人,都是跟孫家有些特殊關系的。劉氏兄弟的表兄李夢庚是解放前就拜孫存周先生的弟子,而李的妻妹祖雅誼也是存周先生的磕頭弟子,所以劉家和孫家也是幾十年的世交了。老韓是定興人,而孫家和定興的淵源頗深,具體是什麼關系我記不得了,總之,老韓管她叫「師爺」,學拳是在張振華之前,而振華後來卻拜了她為師,等於把自己長了一輩上去。劉樹春是裡面最小的,當時只上五年級,是他的堂兄樹林帶來的。樹林長我一歲,在很小的時候就因李夢庚的關係跟著孫存周先生天天在北海練拳,存周先生故去後他就找到師爺爺,繼續學習。記得師爺爺當初對樹林說:「你是我二哥的徒弟,我不能讓別人說我撿他的徒弟,你不必再拜我了,就叫我師姑好了,我替我二哥教你,也算是對我二哥的紀念。」「文革」期間樹林沒有下鄉,在家裡呆著,就整天在師爺爺處練拳。他和樹春是親叔伯兄弟,那時樹春小,見他練拳很羨慕,就纏著他要學,他說那就不如直接讓師姑教你了,於是就引見給了師爺爺。師爺爺一看他聰明伶俐,年齡又小,以前什麼都沒練過,教什麼就是什麼,不用去改毛病,可塑性極強,就很喜歡。可以說,在她的諸多弟子中,只有樹春是從小、從基本功開始跟她學出來的,模仿力、記憶力極佳,打出來的式子規範、好看,據她說是「深肖朕躬」,很得她的喜愛。由於樹春身體靈活柔韌,天生沒有拙力,她就讓樹春在太極、八卦上多下功夫,特別是八卦變掌變劍,很教了一些別人不會的東西。應該公正地說,樹春是所有她的弟子裡得到的東西最多的。
  
  在學拳之餘,她也經常趁著興致講一些武術界的掌故,一般都是聊天中我們問到那裡了,就引出了她的話頭。講得最多的當然是孫祿堂老先生的軼事,怎麼從小家貧;怎麼酷愛練拳;怎麼喝涼水吃地瓜葉子也堅持練拳;怎麼手攬馬尾日行百餘里;怎麼為族人出頭動手打起來,把兩根一丈多長的白蠟杆打成一尺長的棒槌,而同時把對方上百人都點穴倒在地上;怎麼三丈寬的河一躍而過;怎麼在故宮的牆上走了五步;怎麼打日本和俄國的大力士;怎麼賑濟家鄉災民;怎麼在賑災義演上打明勁雜式捶,一個三盤落地連鬍子都炸起來等等。記得她曾講過,有一次她和父親在屋裡推手,被父親隨手一劃整個人就騰空而起,一直向著屋中央的火爐飛去,這時她心中想「完了完了」,可不知怎麼,身子還沒落地又被一股風卷了回來,輕輕落到了原地。坐在一旁看的母親也嚇了一跳,埋怨說太危險,可老先生說:「我能發她出去就能把她收回來。」她也曾評論父親和二哥的功夫差距,說:「老先生打人讓你覺不出來,不疼,而我二哥打人疼。」她與二哥存周先生雖然長期不和,但那只是家務事,唇齒之爭而已,她對存周先生的功夫還是非常敬佩的,曾不止一次地說,「若是我二哥還在,天下就沒有人敢說孫氏拳個『不』字,要不然他非找上門去把人打了不可。」還講到過上海某師兄搬進新居在家請客,席間請存周先生給大家表演一下,於是存周先生就提著長衫在雪白的牆上走出了三個腳印,這位師兄當即對家人說這三個腳印不許擦掉,留著當紀念。也講過當初存周先生是如何刻苦練拳的。據說他在上海時,夏天非常的熱,人不動都酷熱難忍,何況再練拳。而存周先生嫌總擦汗太麻煩,就把洗澡盆裡放滿水,自己關起門赤身在屋裡練,熱得受不了就在澡盆裡泡一泡,然後接著練。就這樣一天練10多個小時。她還講到過存周先生曾托著50斤的鐵槍轉八卦。記得說到這裡時她曾非常感慨地說:「你們現在誰能這麼下功夫呢?現在的人,還沒有練到三個月就問什麼時候就能打人了。」
  
  在她的晚年(70歲以後)就很少說手,講用講打了。於是,就有不少人認為她反對講打,反對講用,甚至還有人認為她不會打,不會用。我們且不說孫老先生到底傳授給了這位愛女多少東西,也不說她從13歲就在扛蘇省國術館女子班當教授,一生教人凡70年,只說她從小隨父周游,閱人無數,見過的武術界名人,知道的武術界軼事,就足以成為一部武術活辭典了。以她這樣的閱歷,若說是不會用,不會打,那簡直就是笑話。文革期間我們跟她學的時候,基本上每招每式她都要講用,都要讓我們體會一下,她那時的發力很剛脆,但給人以棉裹鐵的感覺,剛一接觸時覺得極柔軟,但就在你還沒有來得及對這個柔軟做出反應時,下面的骨頭卻像是鐵,令你不可絲毫懈怠,上面的皮肉和筋就在這一層鐵上滑動。她的晚年不講打,不講用,確是真的,就我猜想,恐怕有幾個原因,一是她已經從技擊和養身的層次超脫到了靜心修道的地步,故不再輕易言打;二是與年齡有關,再像年輕時那樣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三則恐怕是未遇其人吧。她也不是絕對不講,偶爾有興致也會說上一兩句,但可惜這樣的時候極少。

  她對自己的傳人很不滿意已經是不須隱瞞的事實了。記得她有一次過生日(時間忘了,大致是在1985或1986年,張永安還在的時候),徒於徒孫滿堂,酒酣之際,她突然冒出一句:「咳,我拔劍四顧——」沒說下文,其他人沒在意,我知道她是在引用李白的《行路難》,原文是:「拔劍四顧心茫然」既慨嘆自己一生的坎坷艱難,也在用「四顧無人」來表示對門徒的失望。最極端的事情就是她說過「將來學孫氏拳要到日本去學了」這樣的話,曾激起了眾多門人的氣憤。氣憤歸氣憤,卻誰也不敢當面向她提意見。她說的肯定是氣話,當時正在生什麼氣或生誰的氣都已經不是問題,但肯定是在生氣。人說氣話是不必去追究的,更何況是個八旬老人。稍有常識的人都能分析出來,她教日本人時已經年近七十了,是我們看著她從頭教起的。她當時只教了些基本動作,連拳的套路都是我們這些人代她傳授的,從來沒有給日本人說過手,更沒有試過力,日本人有幾斤幾兩我們一清二楚,所以也從來沒有把她的這些氣話當真。她對徒眾不滿意,固然有她自己的道理,但未免有失偏頗。她的父兄,包括她本人,都是傑出人物,因此衡量的標准就高,這無可厚非。但要實事求是,否則就要犯「人至察則無徒」的毛病。孫氏拳之所以現在「大音稀聲」,與後來的收徒太少和科徒太嚴有關。須知,質量是要靠數量來保證的,沒有數量就不會有質量。而在祿堂公時代則是「兼收並蓄,細大不捐」,有的人只是慕名而來,並不喜歡練拳,祿堂公也欣然收納。記得有這樣一件事,有一個徒弟只站了三天三體式他就讓別的師兄給其開拳,眾人都不解,說我們站了一二年還有不曾開拳的,他為什麼這麼快?老先生當時只說了一句話「他就是宣傳家」。師爺爺曾親口給我們講當初上海的葉夢俠師爺的事情,葉就曾說過:「我的功夫都是跟師娘學的。」意思是每天陪師娘打牌,而並不練拳。我曾經對師爺爺說:「現在的人只要喜歡練拳,願意練拳,就已經不錯了,成家立業之後還能堅持下去的,就是很好的了。」她沒有培養出一個自認為滿意的接班人,這已是不爭的事實。在她的立場上看,當然是認為弟子不爭氣,但若從客觀的立場上看,恐怕她本人還要負主要責任。首先,不能用孫祿堂、孫存周或她本人為標准來衡量徒眾。因為天才是天生之才,是多種因素疊加而造就出來的,不是靠多麼刻苦就一定能成就的,現在的人不要說全面繼承孫氏武學,就是一招一式上能得其真意並傳承下去的,就已經很不錯了。其次,授徒要因材施教,因人而異,允許在基本原則不走樣的前提下,發揮特長,百花齊放。比如有的人適合太極拳,有的人喜歡形意拳,有的人喜歡打明勁兒,而有的人則長於圓活。同樣是太極拳,每個人的體會不一樣,打出來的樣子就會不一樣,這是正常的,應該求大同、存小異,不能強求一律。第三,接班人是在實際鬥爭中鍛煉出來的;武術又是實踐性、對抗性極強的運動,接班人必須是德藝兼備且能團結眾人、有相當的組織能力者,這就要在長期實踐中去有意識地鍛煉培養,放手讓弟子們去做。而她並沒有這樣做,則是大權獨攬,自己不做也不放心讓別人去做。加之身邊總是有那麼幾個舌功遠比武功強的人圍繞著,搬弄是非,拉幫結派,而她一世英明也未能免俗,陷入固執而多疑的怪圈,給小久得逞造成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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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http://www.51dh.net/magazine/html/614/6145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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