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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 黃鳳歧 先生〉《傳記文學,第024號:(1964年05月)》
作者:蕭繼宗


資料來源:http://cdlink.ncl.edu.tw/artgs/start.htm

當提筆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拜師」那一天的情形-那是民國十九年的事,轉眼已經三十多年了。

那時我才十五歲,正是愛讀武俠小說的年齡。我抱着極度虔誠的心情,懷裏揣着一張大紅「門生帖」,走進長沙司馬里一家小旅館,為的是去「拜師」。敲開了一個小房間的門之後,一個鬚髮斑白,但精神非常飽滿的老人,霍地站了起來,邀我進去。

略微寒喧了幾句之後,我掏出了「門生帖」遞給老人,老人很高興地笑了一笑,接着說:「很好,今天日子很好。」

就在這小房間裏,老人端坐在椅子上,我朝他跪了下去,連瞌了四個頭,「拜師」的儀式算完成了。老人從罐子裡摸索了一會。掏出幾顆桂圓,和幾塊冰糖,算是給新門生的招待

坐了一會兒,我提出我底願望--希望學些「本事」。

老人把他那雙神光攝人的眼睛,很慈祥地向我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後摸摸我底頭髮,笑了笑說:「啊!你不是此道中人,你將來是搖晃筆桿兒吃文墨飯的,將來給我『作傳』的就是你了。」他略略停頓一下,斟了一杯茶給我。「現在世界不同了,槍砲發明了,那些花拳繡腿,已經不濟事哪!目下那些弄國術和教體育的,教人挺胸凹肚,把筋肉練得結繃繃地,像那些走江湖賣解的人一樣,舉起幾十百把斤的石鎖,往胸脯上直打,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用場。一個讀書人最要緊的還是活筋骨,和血脈,才能延年却病,其餘的都是白費力氣。來,我先教你陳希夷先生傳下來的四個小動作吧。只要你持之以恆,儘夠你一輩子受用了。」

於是,他站了起來,教我募彷他作了四個動作。那時我已經練過「八段錦」,看他那四個動作,到很有點像「八段錦」,很快就學會了。可是,我把那四個動作看的太容易了,事後壓根兒就是沒有怎樣去練習,更談不到「持之以恆」,到現在早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唯一沒有忘記的是他囑咐我的幾句話,尤其他認定我是給他寫傳的人。

很不幸的是,多少年來一直沒有方法給他寫一篇正式的傳記,因為有許多資料無法搜集,等到囘家鄉可以蒐集的時候,又是兵荒馬亂的局面了。現在想要給他寫一篇正式的傳記,還是寫不成,眞是有負老師底囑咐。好在他本人就是一個傳奇性的人物,只有採摭往日所見聞,湊成這一篇不完整的傳記。

當日「拜師」的情形,看去似乎有點冒味,其實,不僅事前已徵得老人底同意,而且早一年我就認得他了。

民國十八年的秋天,有一個小同鄉叫皮松軒的,在他家裏備了一桌酒席,請了上個客人。那天的客人請得很特別,除了我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以外,其餘的都有些兒「來歷」,有書家、畫家、名醫、相士,還有專治奇門遁甲的,精於國術的……可說集九流三教之大成。

坐首席的正是我後來所拜的老師。他是瘦瘦長長的個子,大約七十來歲,鬍子已經白了,頭髮却沒有剃光,又沒有留辮子,却是總結一把,在頂上綰一個髻兒,活像國畫裏的人物。別人都穿長衫,他却是一件大襟緊身,長只及膝的短襖。最吸引人的是他那雙眼睛,他老是垂睫而坐,但一睜開,就覺得清炯射人。在席上,他能喝酒,更能喫菜,一說起話來,並不粗聲大氣,可是,聲音眞像發自「丹田」,滄潤而有勁。

當時主人對每一位客人都有扼要的介紹,表示那一天的筵席,是一個不平凡的盛會。接着彼此扳談,我因為年紀太小,不便造次亂問,席終之後,也就跟着大家散了。

因為我特別注意那坐首席的老人,後來特意拜訪皮松軒去打聽他底根柢,才知他確有一段不凡的經歷。

老人姓黃,名鳳歧,別號芳久,湖南安化人,是名書法家黃自元底姪兒。年輕的時候,氣力就過人。從小由黃自元教他寫字--黃自元是寫歐體的。當時科舉時代,試卷上的字體最講究平整光澤,黃先生家學淵源,自然寫得非常工整。寫字的人,總講究「懸腕」--手腕要懸空,而且要平平地,所以有人把一杯水擺在腕上,而黃先生却很妙,在手腕上却擺上一塊百多斤重的石磨,從容揮灑,寫完之後,把手腕一揚,石磨拋出了一丈多遠。有一天,黃自元來看他寫字,見他那個別出心裁的寫法,把黃自元都看楞住了。不過,黃先生晚年的書法,並不像黃自元,而是一手很好的「蘇字」,也許因為黃自元底書法到後來已經不能滿足他第要求了。

他發覺自己膂力過人,開始練點武功,可是他練工夫的方法,却沒有經過名師指點,只憑自己蠻幹。譬如在讀村塾的時候,一般弟子都是由自己家裏送現成的「學米」;他偏偏不然,他教家裏送來的却是未經舂磨的稻子。他把稻子分成兩籮擺在自己座位的兩旁,一面讀書,一面拿雙掌當作碓杵,向籮筐裏舂,一直把它舂成了熟米為止。這個方法雖然有點兒蠻,可是,持久地幹下去,他畢竟成功了,一直到老年,只要把雙掌往平地上一插,就可以入土兩三寸。他底手掌旣等於一把十字鎬,若是血肉之軀喫上他一掌,其結果是不難想像的。

他親口告訴我,說他有一年在私塾裏自己底牀下,發現一塊半球形的石頭,約莫有十來斤重。他嘗試去抓起那塊石頭,却因為石面的弧度太大,五指不好使勁,老抓不起來。但是他並不灰心,每天一清早就使勁去抓,經過長時期練習之後,居然抓了起來,而且慢慢地可以提着它跑。假設那不是塊石頭而是個人頭的話,喫他抓上一把,再加上那五支釘鈀似的手指,腦袋不給抓個稀爛才怪呢!

在湖南鄉下,那些「龍燈會」裏,總有幾個年輕的「教腦殼」或「武秀才」之類,會幾路刀、叉、鈀、棍的,教那些「後生家」一點武藝,好在新年裏亮幾手。黃先生當時就從這班人學了幾種兵器。這班人會的玩意究竟是些花拳繡腿,自然談不上高深的造詣,可是,憑黃先生的幾手硬本事,加上這些門道兒,馬馬虎虎的漢字十來個人真實近不得他身的。

他在武功方面儘管下了許多死功夫,可沒有因此荒廢了他底學業。在那個時代裏,讀書人唯一的,最光榮的目標,是由科舉出身,儘管練了一身的本事,「武靶子」究竟是人家瞧不起的。所以每個讀書人都少不了學做八股試帖。黃先生也不例外,憑着他那份洋溢的天才,加上恆心和毅力,入學以後,在秀才班裏,就是錚錚佼佼的人物。後來他在省會長沙對岸的嶽麓院讀書,(這所書院到民國後就成了湖南大學的校址)在那裏他曾經有過一次驚人的舉動。

那一年不知為了什麼事,學生們在鬧亂子--那時還沒有「罷課」「鬧學潮」的名目,總之是聚眾譁擾就是。他原是一個用功的學生,對於鬧亂子是深惡痛絕的。正當那些學生在書院前大坪裏大鬧其「秀才造反」的時候,黃先生從人叢中挺身而出,把院門口一隻石獅子輕輕抱起,拋到坪裏,然後向大家宣說:「你們為了一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兒,聚眾滋事,誤了自己,也誤了別人,兄弟非常痛恨。現在請大家聽着:要是有人能把這石獅子送還原處的,請站出來,和兄弟比個高下;要不然,請各人囘道書齋裏去好好地念書,再有不肯甘休的,就教他吃點苦頭。」從前有一句老話:「若要八股做的通,背要磨成弓。」那班酸秀才都是文縐縐地,幾曾見過這等陣仗?一見幾百斤重的石獅子,一摔就摔掉了,早就嚇得目瞪口呆,連舌頭也沒有勇氣縮進去,只好各自踱着方步散了囘去。當時的「山長」正苦於無法平息這一場亂子,不想黑路裏殺出一個李逵,才知道文弱的秀才群裏,竟有這樣的人物。

不久,他應鄉試,中了舉,他一面繼續用功讀書,一面打聽些奇行異能的人物,拜訪名師,正式學會了刀戟弓馬彈丸諸般武藝。後來找到一位精於劍術的湖北人,跟他在長沙南門外學了幾年,劍術也就學成了。

中了舉之後,他預備進京,參加會試,就在這一次旅程上,遇上了另一位高手。

原來有幾個客商雇了一艘帆船,上漢口去做買賣,船上裝滿了行貨。黃先生恰好搭上了這艘船,在途中一個小碼頭上,來了一個乾癟癟的和尚,也要求搭一段路程。客商一來因為這艘船已經重載,二來瞧不起這個窮和尚,不肯答應。黃先生打量這個和尚,瘦得一把皮包骨,又背着一包行李,怪可憐地,就和幾個客商說了一些好話,總算馬馬虎虎的答應下來。這和尚道也很識相,就打開鋪蓋,在舵旁邊找了一塊小地方,像乾棗兒似的蜷在那兒。開船之後,和那和尚好幾次注視着黃先生。黃先生發現他底眼睛倒很有神光,似乎不很平凡,可是,瞧他那副寒傖瑟縮的可憐相,覺得他又沒有什麼了不起,何況那時候的黃先生,正是年輕力壯,而且有一身本事,自然不會太重視這麼一個和尚,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有一天的下午,在離城陵磯不遠的地方,船靠了一下岸。正在這個時候,岸上轟來二三十名大漢,手裏都拿得有傢伙,口口聲聲要來搭船。走江湖的人一看就知道勢頭不對,是一夥強人來了。客商一個個躲在艙裏,那趕露出頭來?這時候,黃先生初次遇上了用武之地,正想教訓教訓這些歹人,於是一個人跳了上岸,和他們理論。這些人哪裡是來搭船的?不過借個由頭來搶劫就是。大家吆喝着要打他。黃先生也就不在乎,抽出刀子和他們就鬥起來。其中有一個彪形大漢,也拿出一把刀和黃先生交了手。黃先生看看有點敵不過他,那大漢更得了手,使出了渾身解數。黃先生邊打邊退,正在危急的時候,忽然那個大漢叫了一聲,囘頭就跑。黃先生追了上去,看看那面人數又多,又怕孤軍有失,也就退囘了船上。趕緊叫船夫點篙離岸。客商們才鑽出艙來,異口同聲地感謝黃先生。紛亂稍定,清點船上的人數,單單不見了那個和尚。大家正在驚疑之際,那和尚在桅杆頂上笑了一聲,從桅上直跳了下來。但跳得那麼輕巧,正像一片枯葉,飄然而下,連船舷也不曾擺盪一下。那和尚望着黃先生,笑了一笑,沒有說什麼。黃先生猛然想起那大漢正在得手的時候却囘頭跑了,其中必和這和和尚有關,才含糊地說了一句:「謝謝老師父!」

那和尚合了掌,又拍拍黃先生肩膀說:「你底功夫不錯,可是,那大漢似乎更強一點兒。當他逼得你很緊的時候,要不是我放一隻袖劍,恐怕你要喫他的虧了。唉!多年來不曾傷過人,這次可真沒有法兒了,阿彌陀佛!」

到了城陵磯之後,客商們買了許多酒菜,在船上向這兩位道謝,也替大家壓壓驚。黃先生遇上了這位了不起的和尚,眞是快慰生平。當晚兩個人大談其武藝,把個黃先生佩服的五體投地。那和尚最後同他說:「你底硬功夫,已經很好,想也經過了名師指點,但是柔道內功還不夠,如果在這方面再加上一番功夫,更是無人能作你底對手了。」

第二天,和尚起了岸,黃先生自然不肯錯過機緣,也索性拿了行李跟了上去,就在和尚去的那所古廟裏打住了些時,正式拜了老師,學了些內功,然後再搭乘別的船進京。

黃先生並不像當時的舉子,只捧着四書五經死念。他是無書不讀的,涉獵的相當廣博。古文作得大氣磅礡,古詩更是胎息深厚,一手字又寫得力遒神秀,幾句八股文對於他自然算不了什麼。可是在科場他遭遇了一點小小的挫折,那却不是他自己底過失。據說當時的「闈墨」照例要由騰卷的複寫一通。他底文中用了一個「疆場」的「場」字,給騰卷的誤寫作「場」字,因此落到了「 二甲 」,「賜進士出身」。

那時在京裏有一位湖南籍的翰林,茶陵人,姓譚,名鍾麟,別號雲觀-後來謚為「文勤」。這譚文勤公有兩位公子-一個是後來獻身革命,做過行政院長的譚組庵先生,名叫延闓;一個是譚姘齋先生,名叫澤闓,兩兄弟後來都是有名的書法家。譚文勤公在咸豐九年,授了翰林學編脩,因和黃先生是同鄉,就聘請了黃先生在家教授祖庵缾齋兄弟。後來偶然談及他們的時候,黃先生還是很誇贊在他們兄弟倆的書法,對譚院長可從沒有過什麼關說請託的事兒。

這時,黃先生在京裏閒着沒事,作了好些篇短賦(長沙有人重印過,可是書名已記不清楚了,好像叫「武藝賦」。)分別描寫武技的、如弓賦、彈丸賦、單刀賦、雙刀賦、雙槍賦、裹合雙槍賦……等等。我只記得劍賦開篇的四句是:「項莊一去公孫死,天地蒼茫黯秋水。洞庭湖北產奇人,湘楚城南傳孺子……」單只這四句,也可以看出他底文采和吐屬,不是那班搖頭晃腦的書生所能寫出,更不是那班粗手大腳的武夫所能夢見的。他這些賦印成了書之後,京裏一班人文學士,達官顯宦,才知道進士班中,竟有一個精通十八般武藝的人。這樣傳了開去,終於吹進了西太后底耳朵裏去了。

那時正是慈禧當權的時代,他嘔盡了長毛和洋鬼子的氣,深信提倡中國的武術,足以安內攘外。一聽到黃先生底大名,連忙叫人召見,吩咐他在太和殿舞劍。黃先生眞沒想到這一套本事,竟要拿來「貨與帝王家」,於是聚氣凝神,把最拿手的工夫使了出來。把個慈禧太后看得眼花撩亂,一時只見劍光,不見人影。舞完了,才看見舞劍的人,很凝靜地站在那兒。慈禧大為讚賞,頗有獎賜,並宜付史臣記了一筆。

剛巧那時候的護軍營統領出缺。護軍營所掌管的是「宿衛」、「清鐸」、「宮禁傳籌」、「內禁門起閉」這一類的重大任務。據說下面統轄的滿洲人有一萬名之多。其統領照例是遴選旗下武藝高強的人去充任的。那時候有一個滿洲人,力氣很大,雙手能够舉重一千斤,宗人府裏保薦他來接這一份差事,可是慈禧心目中所屬意的却是黃先生,不過沒有說出來就是。於是她召喚了黃先生和那個滿洲人一齊進了宮。她問黃先生:「黃鳳歧你可能够舉起一千斤?」黃先生惶恐地說:「小臣氣力有限,實在舉不起麼重。」她望了望左右的人,說:「羽林軍最緊要的是扈駕,總要挑選精壯矯捷的人,才能勝任,好吧,就叫這兩個比一比!」說完,立刻叫那個滿洲人和黃先生比武。那滿人力氣倒是很大,可惜只是些蠻勁,個子又笨重,身手並不怎樣靈活,連比三場,那滿洲人連輸三場。慈禧看了,皺了一下眉頭,說:「扈駕是何等大事!豈可兒戲?萬一有了什麼,要笨漢何用?」那滿洲人聽了,低了頭沒有話說。慈禧轉向那些大臣說:「現在破例教黃鳳歧作統領!」那些大臣聽了太后的「懿旨」,還有誰敢說個「不」字?於是,黃先生作了護軍營統領,出入禁宮,很受慈禧的重視。我記得有一次去看他,在窗子旁邊帖了一張很小的紙條,上面寫着「毋忘太和殿上的桌子」,不知道什麼意思。到底沒敢去問他,也許有什麼值得紀念的事。晚年一談起統帶羽林軍的事,他頗以「一個漢人,統帥一萬個滿人」自豪。

黃先生告訴我,他足跡遍中國行省,蒙古、新疆、西藏、臺灣、朝鮮,他都去過。他前後帶過九省的兵,苗猺回獞這些偏遠民族的兵士,都曾指揮過。而且很快就學會他們常用的語言。有一次,他因公到新疆的烏魯木齊,坐了一乘轎子打深山峻谷裏經過,在路上聽見那兩個轎夫用囘語談話,打算走到一處懸崖傍邊,把他摔下去,因為那個時候,正是囘漢不和,同時那兩個轎夫也看中了他底荷包。他聽了之後,沈住氣沒有作聲,走了一程,忽然從轎子上跳了下來,用囘與對他們說:「你們倒想的好主意!」隨手抽出了配劍,把兩個轎夫殺了,提了行李就走了。

皮松軒還告訴我令一件事情:有一次,黃先生從廣東解餉銀進京,經過香山縣,在一個市鎮上遇到了匪徒。因為來人太多,他一縱就跳上了屋頂,隨手拿屋瓦打去,眞是百發百中,打傷了好些人,匪徒們只好往後退。他便從屋上跳了下來。內中一個頭目見了,立刻又欺上來。那頭目使的雙鐧,一鐧打了過來,幾乎打中,但是他很巧妙地接住了那隻鐧。那頭目看見一隻鐧被接住了,正想打出另一隻,黃先生早已把接來的鐧順手囘敬過去。那頭目猝不及防,負傷而逃,黨徒們也就狼狽的散了。等到地方衙門聞訊趕到,匪徒們早已給擊退了。大家惶懼之外,又很驚奇,都說:「向來解餉的總是大隊人馬,想不到黃大人只是一人押着,怨不得那班鼠賊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哪!」黃先生沒有說什麼,只是笑一笑,就趲路去了。

還有一次,他在漢口渡江,也有一段軼聞。從前武漢之間,沒有渡輪,只有小船往來載客。那種小船或船夫,湖北人都叫「划子」。漢口的划子難對付,是出了名的。船到江心,再伸手討船錢,稍不遂意,動不動就以惡詞脅迫,所以一般出門人都視為畏途。黃先生到漢口去,也「領教」了一番,但結果却是划子「領」了他的「教」。當划子向他敲竹槓的時候,黃先生很客氣地同他講理。划子志在敲錢,那是可以理喻的?幾乎就要動起手來。那划子只顧欺住黃先生,伸出手來硬要。黃先生用兩個指頭趁勢把伸來的手腕輕輕夾住,淡淡地說:「別性急!你再要多的,就等上了岸再說吧!」那划子立刻感到一股暗勁,像給老虎鉗鉗了似地,痛得伸不起來,也縮不囘去,知道踫上了「扎手」的客人,只好跪下求饒。這一趟買賣,算是「公平交易」,全船乘客都叨了一點小光。不過,以後的划子還是照壞不誤,直到渡輪出現為止。

他有一個時期住在上海。上海是一個新興都市,許多新事業次第出現。那些事業對於那個時代裏的人,可說樣樣新奇。有些老頑固極其厭惡這些玩意,甚至於極力反對。而黃先生却大為欣賞。他在那兒寫了薄薄的一本「上海游藝詩百首」,現在的人一見「游藝」兩字,想必是詠歌舞戲劇的,但他底詩却是分詠電燈、自來水、火車、紡紗廠、輪船這些東西。他在上海也有一次驚人的表演--那是另一個人告訴我的。那時上海的戲園裏,來了一個俄羅斯的大力士登臺表演。賣座情形還不錯。黃先生和幾個朋友也去「白相」一番。那大力士把一條鋼版往臺上一擲,然後一脚踏往一端,把另一端像捲橡皮似地捲起來,贏得全場喝采。但因為說話太自負,激怒了黃先生底朋友,大家慫恿他去爭口氣。黃先生自己並沒有把握,但給大家逼得無可奈何,只好走上臺去。他把大力士捲好了的鋼板,也照樣一脚踏住把另一端用力向上拉,竟給他拉直了。那大力士覺得「苗頭」不大對,第二天就悄然離開上海,到別的口岸去了。

黃先生類似這一類的軼聞很多,眞是不勝其記。

黃先生作了一輩子的官,可沒有人能背出他底全部履歷,只聽說他做過辰州、沅州和別的地方好幾任知府。政績始何,不得而知,可有一點,百分之百做到了清廉二字。從談話中,知道他管過兩江的榷稅,那是一般人眼中的肥缺,可是,到他手裏,就窮的可憐。臨走的時候,連幾個盤纏也沒有混到。幸好江蘇省一位姓李的藩司,仰慕他底大名,要他寫副對聯,他寫了「李白才名馳海表,陶朱經濟滿江南」十四大字,却換來了一千兩雪花銀潤筆,才到家鄉置一點兒產業安身。不久,革命了。他也就沒有做什麼官了。

我認識他的時候,湖南省政府送了他個顧問頭銜,每月有份津貼,可是他底下處還是那家破舊的小旅館(好像是安化會館)。他住的一間小樓,房子裏談不上陳設,除了木牀桌凳和一個炭盆之外,只有文房四寶,最豐富的是寫不完的宜紙。他沒有潤格,凡請他寫字的,他總是有求必應。有一次他對我說:「古人說家徒四壁,便是很窮,我倒嫌四壁還事太多餘的。我只要有筆硯隨身,什麼也不必要了。」

他晚年總喜歡閉目靜坐,據說可以休養目力。客人來了,讓客人自報姓名,他覺得這客人還可以談談的,才張開眼睛,否則,閉了眼睛和人家談談而已。長沙那些名士要是有什麼雅集,總愛請他去,他和大家一起飲酒賦詩,興會還是不錯。到晚上,寂寞地囘到旅館,睡不好的時候,就在床上默誦佛經或十三經注疏,打發那漫漫的長夜。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在走廊上撒些剩飯在餵麻雀,麻雀和他交情很好,到時候就來了。他向我說:「畏鼠常留飯,憐蛾怕點燈。懂這兩句詩的人不多了。」

這時廣西軍隊,不知為了什麼,開進了湖南。湖南當局為了避免地方糜爛,閃開一條路,廣西軍就進了長沙。和黃先生旅館鄰近的三公祠有一所火藥庫,那天晚上失了火,礮彈爆炸。老百姓都驚慌的不敢出門。不知怎的有一塊破片打通了黃先生那房間的屋頂,慌亂之中,他却挾了行李從樓上跳了下來,到朋友家去了。可見得他的晚年還是筋骨靈活,縱跳工夫還是很好。

湖南省的主席何芸樵先生是一個極端守舊派,他提倡讀經很受當時新派人物的攻擊。其實,他不只是提倡讀經,在他心目中,幾乎凡是中國固有的東西都是好的。他提倡國學、國貨、國醫、國樂,對於國技尤其重視。他自己就打得一手好太極拳,對黃先生非常禮敬。同時有一個平江人名叫向愷然的,是一個留日學生,潦倒在上海,賣文度日。曾經用「平江不肖生」的筆名,給上海一個小雜誌「紅玫瑰」寫武俠小說,叫做「江湖奇俠傳」。這部書就從他的家鄉江平瀏陽寫起,描述了一大堆的江湖豪情,組成一連串的長篇故事。其中有些故事完全出於虛構,但也有不少確有其人其事的,只是寫得誇張一點兒就是。記得這部小說連續出了十多集,很受年輕人的歡迎。在上海有家電影公司把這本小說拍成一本叫「火燒洪蓮寺」的電影,為版權問題,大打官司,聲名大噪,這部書的銷路和影片的票房紀錄都直線上升。這部書裏開頭幾個俠客都是湖南人,老一輩的人還可以加枝添葉地指出人證物證,來證實這些人都是千真萬確,有少數人還是活着的呢。這樣一來,湖南的年輕小夥子簡直瘋魔了,個個都想做入山學道,練功夫,做俠客。這時候不知從那裏又跑出一個叫柳森嚴的來了。柳森嚴是長沙人--可是從沒有聽說過--年紀不過三十歲左右,看他那一身筋肉,倒像個打手模樣。他穿西服,!脚上卻穿的是草鞋,故意玩些這樣的「噱頭」,引起大家的注意。他在拳脚上倒是確有幾分,只是大家傳來傳去,把他渲染得也成了奇俠,說他如何入山學道,如何得異人傳授,如何運用氣功,簡直天花亂墜。那時何主席所兼的四路總指揮部裏有兩個國術教官,一個叫李麗久,一個叫顧汝章,都是北方人都是以武術著名,有些人稱之為「北派」。長沙那班着了魔的年輕人加上好事之徒,以為湖南旣有這許多「江湖其俠」,眼前就有個柳森嚴,那容得「北侉佬」來這裏稱雄?於是,慫恿那柳森嚴和李顧二人比武,轟動了整個長沙城。這件事好像因為李顧二人不肯應戰,沒有實現,使那些武俠迷沒有過得癮。

於是,另一件事來了,江湖上叫做「擺擂臺」-卽是武術比賽的意思。柳森嚴旣是大家看重的人物,當然少不了的。據說連「江湖奇俠傳」書中的柳遲也特請來參加。那時我正在初中唸書,因為有課,沒有去看,究竟有些什麼精采表演,不得而知。但是聽說何主席聘請了黃先生做那次比賽的裁判,特意跑到旅館裏去問他:「究竟誰好誰壞?」他底答覆竟出於我底意外,他說:「我不清楚」。我聽了覺得很奇怪,我說:「你不是出席裁判了嗎?」他底答覆更妙:「不錯,我是裁判,不過我在臺上只是閉目養神,實際上並沒有看到他們,怎麼能知道誰好誰壞呢?」

從他這段談話裏,我對於江湖奇俠的信心,有點動搖了。過了一會,我特意問他:「像小說上描寫的那種俠客,老師究竟見過多少?」

這一來,把他底話匣子打開了,他笑着說:「中國的武校,程度儘管有高有下,但是全都是合情合理的硬工夫,我在外面奔走幾十年,足跡遍天下,只聽見有劍俠之名,可從沒有見個什麼像小說上寫的那般奇人。只有一年在西安,聽說有什麼劍俠,有人請他吃飯,我也在座,也沒有談到劍術。飯後,那人開了一罐子香烟,一枝接一枝吸下去,鼻孔裡可沒有冒出一點烟。五十枝烟全吸完之後,他要大家離開房子。他把一張宣紙釘在牆上,然後慢慢地吐烟,吐的整個房子都是白烟。吐完了,他就出來,把門關上。過了個把時辰,再打開門,烟都散了,白紙上却畫成了一幅水墨山水。他把那幅畫送給主人,說十年之後,如果遇上什麼危難,只要把這幅畫亮出來,就可以免災。其實,靈不靈有誰知道?這哪裏是劍俠?簡直就是變戲法兒的罷了。」

他還說過一件事,是外人所不知道的。他說:「有一年,我在山西大同府,和譚復生(嗣同)游一所古寺。那寺裏有一卷藏經,聽說可以占一個人的生平,非常靈驗。於是我拿來一翻,却是『健兒』兩個字。復生看了,大為驚奇,他自己也翻了翻,占來的却是『君子』二字。我和復生都覺得太模棱了,復生雖然不是『健兒』,難道我就不是『君子』嗎?」一直到戊戌政變之後,復生因為與康梁同黨被殺,和同時遇難的楊銳、林旭等、號為『六君子』,才曉得這兩個字原來是這樣的解釋。

民國二十一年,我去南京讀書,黃先生為了好幾封信叫我帶給南京的老朋友。等我到南京查問,一個人也找不到,有些早已死了。二十二年,我囘湖南,聽說他在船山學社講學,去那裏看過他幾次。就在這一年,他死在船山學社,他底正確年齡,記不清楚了。他死後,無以為殮,省政府和何主席私人送賻儀四百元,才把靈柩運囘去。發之日,執紼的人多半是老宿名士。我也送了一副十四字的輓聯:「生平行跡儒仙俠;半世功名老病窮。」

他底著作,我知道的有「征倭論」──是甲午戰敗後所作──「賦藝賦」、「上游藝詩百首」、「種茂園詩草」、「久芳閣佛經集聯」,還有一册「種茂園醫案」。原來他囘鄉之後,常給人診病,但是從不收診金。他說:「如果病家感激我,送點青菜蘿菔之類的東西,我也欣然接受,此外不要一文。」大概這部醫案成書最晚。其他雜著很多,因為沒有人給他搜輯,大多散佚了。

他有六個兒子,我見到他底大兒子,好像六十歲左右,但我見到他最小的女兒,才十三歲。黃先生待人非常寬厚,對兒女也像對客人一樣。他底武技,沒有人能夠繼承,只有一個兒子傳了他底「棍法」。他告訴我,眞正傳他武術的弟子,不過三五個,都是黃河以北的人,他們是不是還活着,也不知道,再傳三傳的,也許還有。

黃先生底治績、文名、書名,都被他底武術所掩蓋。在歷史上,他旣不入儒林、文苑、循吏、也不好入藝術。他底姓名,在近年出版的清史裏,只在沈曾植底傳裏提過一次,記載他攻下了一座砲臺;而他自己從沒有提過起沈曾植,可知他底生平軼事,眞是記不勝記,我這裏所寫的,也不過是其中之一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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