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稗類鈔‧孝友類》節選 徐珂
1. 〈姜冠東為父復仇〉
姜士剛以拳術鳴於淮徐間,天下聞風而慄,過其門者,咸側目焉,往與較武者,輒斃之。光緒癸卯,有僧叩門入,見姜,再拜而言曰:「敝寺長老,震君名,特遣僧相迓。」言畢,出百金為壽,姜許之,遂行。
姜子冠東從行,至寺,僧入報,未幾,老僧引數十僧出迎。老僧貌崢嶸,餘僧亦赳赳,冠東搴父袪,姜曰:「我何畏哉?」既登殿,僧率徒下階拜,並請登高閣飲宴。姜諾,循梯而上,冠東曰:「宴殿上可耳。」僧急伏地謝曰:「公子膽怯,不敢請登閣矣。」姜自許勇敢,命他僧引冠東出,冠東不允,姜怒,拳之,冠東乃泣而去,曰:「父好自為之。」老僧再拜曰:「君開誠布公若此。」旋令左右進酒為壽,且飲且行,及至高閣,提窗四顧,但見四周危山高聳,下臨絕澗,悸然心動,然已半醉,肢力微弱。突聞鳴鐘一響,老僧及其徒皆出鐵尺撲姜,姜大驚,急以手拒,戰數合,斃其徒十餘,傷者不可勝計,然亦卒為老僧所殺。
冠東聞父被戕,乃匿殿側,伺老僧出,以刃斫其頭,頭不為動。冠東急奔,得脫,號啼於荒山之麓。有樵父問之,冠東告以故,樵父慨然曰:「予為爾復仇,何如?」冠東曰:「能復父仇,雖頭不吝。」樵父曰:「誠然。」冠東曰:「惡僧勇甚,其頭,利刃不能傷也。吾懼吾頭雖割而仇不得報耳。」樵父以拳撲山巖,山巖崩,曰:「惡僧頭視此何若?」冠東乃三叩首而自刎,樵父取其頭往面老僧請賞。僧命之入,口未啟而樵父已引刃斬其頭。樵父乃還頭於冠東之尸,埋於山麓。
2. 〈韓氏女為父復仇〉
馮雄,濟南人。少年入綠林,勇冠儕輩,然運使武器,率不中規矩。壯游燕、趙,從名師習技擊,藝遂大進。後為鏢客,十餘年名大著,遠近莫敢攖其鋒。
一日,馮護軍餉至陝,申途舟泊大嶺下。時值炎暑,倦而假寐,恍惚間,舟略動,馮驚醒,見一人短衣窄袖,在艙面攜一銀包躍上嶺去。急起逐之,其人忽徐忽疾,或奔或躍,竭力馳驅,終不及。須臾,至一巨第,第有牆,牆闢一洞,徑不盈尺,其人縱身上,虵伏以入,馮體大,不能容,乃登垣躍而下,中無人跡,甚異之。緩步入內,見一室,有榻,羅帳低垂,露纖足,纖不盈掬,所失銀包在足下。馮駭異,欲徑前取銀包,而堅不能動,急返身出,忽聞語聲,回顧,則姿容無世之十七八好女子也。馮欺其弱,遽放一鏢,女接去,連放連接,而鏢已盡,急拔佩刀相拒,女又從容以飛劍破之,馮亟伏地請罪。女笑曰:「余兄妹二人隱於此,久 聞 君名。吾兄攫銀無他意,欲一較技也。」遂令馮就坐,復令馮與其兄相見,設酒饌款之,遂共飲,席次詢之,知為韓姓,父亦豪客,為仇所害,女善父術,能水上行,兄雖得父傳,然遠不如女。兩人之隱於此者,以父已死,兄妹具此絕技,恐人疑也。馮辭去,女即以銀包授之。
馮抵陝而還,順道再訪,其兄已他適,惟女留守。馮自陳願隨女學,女許之,居三年,盡得其技。女曰:「可矣。」遂遣馮去,馮依依不忍別,女曰:「勿爾,此間亦非余等久居之地,徒以大事未了,故不得不溷跡耳。君此去,前途尚須自祕,且毋以余等蹤跡告人也。」馮唯唯而去。
馮自是藝益精,然凜女戒,卒不敢露圭角。棄鏢業,隻身作汗漫游,道出會稽,有異僧,就廣場演拳術,往覘之,見僧飛身凌空,翻縱騰躍,所習與己相似。遂入場求一角,僧頷之,甫交手,僧曰:「止,是吾道中人,無須角,但請以令師姓名告我,異日當踵門謝罪也。」馮固請較技,僧乃與馮相盤旋,十餘合外,僧忽騰一右足起,馮不及避,中胯下,顛數十步,僧竟去。馮大窘,幸為輕傷,急赴陝告女,女詢其狀,曰:「是我父仇也,技不逮余父,然終非汝所敵。幸渠識為道中人,猶未加毒手耳。此去度不遠,汝再往跡之,當為汝援。余兄訪之三數年,卒未能得,今乃在是。」馮悚然,女遂偕之行。果復與僧遇,女先隱身去,僧見馮笑曰:「前日幸恕冒犯。」馮曰:「無妨,今日可再一決耳。」僧曰:「彼此一家人,何苦仇?」馮不可,求必再角。僧怒曰:「後輩何得無禮?豈莫欺老衲龍鐘耶?」遂與馮搏,三五合,馮已不支,方危急間,突見白光一縷,直奔僧喉際而入,僧出不意,大吼一聲,劇跌百步外。就視之,氣已絕,顧視女,亦不見。再往訪之,則廬舍燼矣。
3. 〈譚賽花為兄報仇〉
譚賽花,俠女也,佚其里居,從其兄某流寓通州之營防港。性沉靜,不苟言笑,精柔術,尤善用單刀。某亦以技擊鳴,生而驍健,貌陋。嘗強貸富人金,於黑夜投貧乏家,然人僅知其為盜,不知其為俠也,輒目之曰大盜。賽花數諫之曰:「柔術一道,造詣功深,原當救人息難,劫富濟貧,不能大白於天下,竊為兄不取。今莫若歛手,否則將遇害。」某不聽。諸富人乃欲得之以去後患,聞某寺僧有奇勇,出金以招,僧諾。
一日,僧喬裝游方者抵譚門,口喃喃誦經,賽花見之,語某曰:「此有道者也,不可不獻小技。」某遂以小錢一枚,擲入木魚中,且語曰:「速去,毋喋喋。」僧以錢還原處,亦語曰:「區區一錢,何足重輕?量何小也?」脫然去,某亦不與較。僧急往,告富人曰:「譚技藝過人,非僧所敵,不若誣以某案,請兵會剿。」眾然之,白其事於州牧,遣人守要處,僧率捕十餘人往擒。與某遇諸途,途次有溝,水可八尺許,某恐眾寡不敵,一躍入河,僧隨之下。未幾,僧舁某出矣,送州牧訊鞫,諸貧者爭為之判白,而知州某卒以受賄故,以嚴刑供認。既刑,賽花殯之,操短刀入僧寺,越樓窗而進,既誅僧,復仇,乃割髮為尼,自是終身不復研究柔術矣。
4. 補充:〈武劇、趣劇、穢劇〉《清稗類鈔‧戲劇類》 徐珂
皮黃舍生、旦、凈、小生四角外,惟外多唱。至近時外即以生充之,故無專充外角者,可毋論也。五者之外皆不重唱,如副與武生多武劇,貼與丑多趣劇、穢劇。穢劇即頑笑戲也。
武劇中向以「八大拿」見稱於世,蓋專指《施公案》黃天霸戲而言。如招賢鎮拿費德公,河間府拿一撮毛侯七,東昌府拿郝文僧,惟安府拿蔡田化,茂州廟拿謝虎,落馬湖拿鐵臂猿李佩,霸王莊拿黃隆吉,惡虎村拿濮天鵬是也。此外如《獅子樓》,如《三打店》,皆人數無多,情文並至,亦武劇中暇逸之品,而技術仍不埋沒。觀武劇者,以上各齣,可歎觀止。而如《趴蜡廟》、《四杰村》等,一味亂戰,殊乏味矣。總之,武劇中之人物,有大將,有莽夫,有劇盜,有神怪,其類至不齊,而演之者須性格各具,並能完全體貼為上,蓋不若文劇之從容,得有臨時商搉之餘地也。
武劇以有武生為主,以有情節者為貴。如《惡虎村》《落馬湖》《盜御馬》,皆以說白勝,不專專於互相廝打也。其最難者,以《挑華車》《長坂坡》二劇為最喫力,場面太繁,身段太多,說白牌唱,干戈揮舞,一人精力有限,往往一齣未終,汗下如雨矣。
武生之腰脛,必自幼練成,及長,仍日有定程,時時演習,乃能轉折合度。或凌空如落飛燕,或平地如翻車輪,或為倒懸之行,或作旋風之舞。以王夢生所見於京師者言之,其人上下繩柱如猿猱,翻轉身軀如敗葉,一胸能勝五人之架疊,一躍可及數丈之高樓,此種「柔術」,殊不多覯。要之,劇場所必不能無者,則 兩兩 揮拳,雙雙舞劍,雖非技擊本法,然風雲呼吸之頃,此來彼往,無隙可乘,至極迫時,但見劍光,人身若失,為技至此,自不能不使人顧而樂之。他如擲棍、拋槍、拈鞭、轉鐧,人多彌靜,勢急愈舒,金鼓和鳴,百無一失。而且刀劍在手,諸式並備,全有節奏,百忙千亂之際,仍不失大將規模,非如近今武角,僅以多翻善躍為能,氣粗以橫,不可嚮邇也。
趣劇以丑為主,以活口為貴。【見景生情,隨機應變,謂之活口。】往時著者,如《連升三級》,最為丑角難題。每遇科舉之年,各班必演此劇,場後題出,以用趣語解釋三題,聯為一氣,最為悅聽。其強為穿插處,真有匪夷所思者,不得謂梨園中無雋才也,他如《拾金捉夫》等,亦皆丑角專劇。與貼配者,則穢劇多矣。
穢劇以貼為主,以不傷淫為貴。內分四種,一專尚情致,一專尚淫凶,一以口白見長,一以身段取勝。甲種如《閨房樂》、《得意緣》,尚不涉於淫穢。其次則《賣胭脂》、《拾玉鐲》,斯近蕩矣。乙種如《殺皮》、《十二紅》、《雙釘計》、《南通州》,皆淫凶不可嚮邇,在所宜禁。丙種如《坐樓》、《翠屏山》、《闖山》、《查關》等劇,皆以說白取勝,此種品格略高,稍加改良,固可人意者也。丁種如《馬上緣》、《小上墳》,皆看身段步法,在頑笑戲中別為一類,此亦無傷大雅者。惟《馬上緣》之臉兒相偎,《小上墳》之其欲逐逐,則宜略留分寸耳。
5. 版主補充說明:
案譚賽花所習柔術,非指日本柔術也,而是指中國的一門技藝。這種技藝基本上就是所謂的「軟骨功」,全身關節可以鬆開,身體具有極佳的柔軟度和延展性,據說工到極處,可以縮身入甕。但是,在《清稗類鈔》中所指的柔術,又似乎包括了輕身縱躍等功夫。未免讀者有所不知,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