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意拳大師尚雲祥先生(1864—1937)離世已經整整七十年了。本文記錄了尚雲祥的弟子韓伯言先生(1907—1996)對恩師的部分回憶,聊作對一代宗師的緬懷。


  韓伯言是1928年至1934年在北京朝陽大學法律系讀書期間,跟尚雲祥先生學習形意拳的。此前,韓在山東老家學過少林拳。離家前,蒙師孫廷榮囑咐他:「北京有個練形意的大家,叫尚雲祥,是咱山東人。你要能有緣跟他深造,就明白啥是真正的武術了。」

  當時,正值各大學爭相推廣國術時期,韓伯言到京後,先是在農業大學跟趙鑫洲學六合拳。半年後朝陽大學也開國術班,所聘拳師中就有尚雲祥。韓伯言 聞訊後欣喜不已,馬上跑去報了名。去了才知道,慕名而來的學員很多,使尚雲祥的形意拳班人數過百,成為最大的一個武術班。學校各武術班都設在大操場上,在 學生下課後、晚飯前這段時間,操場上生龍活虎很是熱鬧。

  初見的尚雲祥,平民打扮,山東口音,給韓伯言的感覺是平易隨和。第一次上課,尚雲祥就讓大家圍成一個圈,找幾個有些武術基礎的出來,給他們擺了 一個側身站立、兩腳、兩手前後分開的姿勢,讓大家模仿。講身體要像騎在馬背上,兩腿用力均勻,兩肘向下,兩手心向上如托物,說:「跨槍騎馬,這叫三體式。 你們就這樣站去吧。」就這樣一個多月後,其他班的學生都能劈腿下腰了,尚雲祥這邊還在靜靜地站樁,不少學生感到枯燥無聊,陸陸續續走了一半。又過了一個多 月,別的班學生能劈裡啪啦地練套拳了,尚雲祥這邊還呆呆的站個沒完沒了,於是學生就跑的差不多了。對此校方也很不高興,認為尚雲祥「太保守」。尚雲祥察覺 出校方的冷淡,干脆不教了,跟剩下的七八個學生說:「咱們回家練吧。」

  來到尚雲祥家中,韓伯言提出了拜師要求。尚雲祥答應了,並詳細詢問了韓的簡歷和家庭情況,說:「你孫老師是山東的少林拳大家,教你的東西很好。 拜我為師後要寫信告訴你孫師父,以後不要忘了你的孫師父。」後來又有一些朝陽大學的同學找到尚雲祥家裡,這樣加起來有十幾人參加了拜師儀式,其中山東同鄉 的除了濟南韓伯言,還有德州石慶元。

  正式入門後,上的第一課還是站樁。尚雲祥認為,形意拳不站樁出來的是僵力,而站樁站出來的才是拳勁、靈勁,拳術要追求一個「妙」字,就必須化拙為靈。但多數人喜動不喜靜,苦下功,猛流汗,結果周身之力卻不能慣通,所以說,拳術小道,學理無窮。

  站了一段時間後,又不斷修正三體式,下肢增加了「腿似夾剪」(即用以夾剪白銀之用者,兩刃一長一短,一刃固定一刃運動,類似鍘刀之理)。拳論中 有「合膝裹胯」一說,尚雲祥卻講「裹胯合膝」,通過胯的提裹,帶動膝部向前下合,加大了胯的開量,使其活動範圍增加;上肢在手心向上的基礎上,固肘,擰裹 小臂,使手心向前偏上,腕高在眉口之間,掌心回吸,掌凹指分,虎口圓滿,似剛似柔,如鷹捉物;使大小臂陰陽暗合,曲中求直;使身體斜中取正,正中有斜,非 弓非馬,名曰「夾剪子午樁」,又稱「鷹捉式」。尚雲祥所傳樁法口訣是:眼為先鋒(猴相),心為元帥(氣定神閑),手是刀槍(手若執物),腿是戰馬(胯下有 夾弛戰馬之意),全身毛孔如千軍萬馬,喝聲如號令,放膽即成功(精誠所致,金石為開)。

  從學校到尚雲祥家比較遠,往返途中耽擱很多時間,韓伯言就召集眾人,集資在學校較近的一所尼姑庵租了房子,將尚雲祥一家搬了過來。這樣練功的時 間就充足了,練功的場地也寬敞了。弟子們每晚去後,換上自己的鞋,就一邊站樁去了。尚雲祥時常過來給掰掰手腳,糾正動作,感覺時間差不多了,就說:「行 了,你們去抓抓鷹捉去吧。」

  尚雲祥強調練剛勁,但看到弟子中有咬牙、瞪眼、跺腳、努氣發猛力的人就生氣,說:「看著威猛,想一下把人打死嗎?就快把自己打死了!」強調「東 西要在樁裡找」,動起來是對方覺得你勢大力猛,像堵牆似的沒法抵擋,這才叫剛勁。這是長期練出來的,不是臨時發狠能行的。當看到有人鬆鬆垮垮的練拳,尚雲 祥也生氣:「哎,你那叫練拳嗎?你那是扎『黃瓜架』呢!不禁撞,一撞就『嘩啦』散了。」講鬆柔不是學來的,是功夫深的表現,樁上的功夫越深,身體就越鬆 柔,也就是剛至柔生的體現。這是功夫,也是智慧。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功夫不到瞎折騰。」

  尚雲祥平時拳不離手,生活中都在練功。坐著的時候手就鼉形、馬形的總在比劃,走動時也總是提胯、屈膝、溜雞步。尚雲祥本來個頭不高,這樣一來就顯得更矮了,因為韓伯言個子也不高,尚雲祥就跟他開玩笑:「咱爺們是矬人肚裡三把刀啊!」

  尚雲祥練拳不願意人前表演。有一次,韓伯言隨師參加個活動,一個軍閥讓尚表演,他心裡不悅,又不好推托,只好下場練了一趟蛇形。尚身形矮壯,練 起蛇形卻宛如蛇在草叢中穿梭一般靈動。軍閥看了大為高興,賞大洋二百,尚雲祥謝絕了。尚先生一生甘於清貧,並不看重錢財,他家中常有武林朋友往來,弟子們 有時也在老師家吃住,逢年過節弟子們孝敬師父的紅包,他除了留少部分家用,其餘的都轉手送給他的師叔師伯們了。

  尚雲祥年輕時好酒,常常豪飲,有一次老師李存義把他訓了一頓,說:「打今天起,你不要到我這兒來了,功夫也不要練了。」尚當時就跪下來,向老師 發誓再也不喝酒了。從此他滴酒不沾。過壽時弟子們給他敬酒,他就講:「我向老師發過誓,再不喝酒 ,如果違背誓言,那就是欺師滅祖。」

  尚雲祥平時說話不多,但不失風趣。他有時讓徒弟們排著隊向他的肚子上打拳,這個打完,他說:「不行,你晚上沒吃飯。」又來一個,他又說:「更不 行,你小時候沒吃過奶。」越打尚雲祥的肚子越硬,徒弟們個個齜牙咧嘴,誰也不想打了,開始研究他的肚子。尚便哈哈大笑:「別學這東西,還是好好站著去 吧。」尚雲祥名氣大,就時常有一些取巧者找他比武「獵名」,尚雲祥對此概不客氣,有時還要挖苦他們幾句。有一次,李存義老先生的外甥帶來了一個同門名手。 這人來了就說:你徒弟的叔叔、那個國術館的誰誰,讓我給摁椅子上起不來了。說著就過來摁坐在椅子上的尚雲祥。尚把手向前一遞,那人向後一個趔趄,馬上撲過 來雙手抓住尚的胳膊向外擰帶,尚就順勁向前進了幾步,兩人快到屋門口時,尚身形突變,抽臂返身一下把對方打起來,砸在身後的兵器架上。架子上有開過刃的兵 器,險些傷了他。完了尚雲祥就說:「你們看著我的胳膊跟麻杆似的、拳頭跟糖瓜似的呀,可這東西不好吃,一吃‘嘎嘣’一聲,就把你的牙掰掉了。」說著把尚芝 蓉叫過來打了趟拳,說:「看見了嗎,這叫船家的孩子會鳧水,後繼有人!」回頭跟徒弟們說:「平常躺著比站著舒服,跟人比劃的時候,站著就比躺著舒服。」

  李仲軒老人的文章中曾講過一個細節:尚雲祥平時樂呵呵的,可一旦有人走到他身後,尚回身一看的瞬間,神情「變」的非常嚇人。韓伯言也講述過尚雲祥一次在比武中「變臉」的情形。

  尚先生從不避諱公開比武,家中常有形形色色的比武者出入。這天,來了個與尚雲祥年齡相仿的人,要求印證武學。兩人一交手,瞬間就糾纏在一塊了, 這在尚的比武經歷中很是少見,盡管很快分開,再動手卻又纏上了。一看這情形,先生也知道了對方的分量,就把徒弟們趕出屋,將來人讓到裡屋。韓伯言等人正看 得心癢,便躲在窗外偷看。就見開始動手前,尚雲祥一轉身向供奉的達摩像拜了一拜,轉過身來,臉色陡變,仿佛不是他了。這把窗外的徒弟們嚇了一跳,從沒見老 師這樣過。再交手就不一樣了,尚一掛就把對方扔向身後,臉撞到牆上,鼻子也碰破了,尚緊跟上再一掛,對方又撞回到對面牆上,身子順牆蹲了下去——兩下就結 束了。過了好一會兒,等尚雲祥招呼徒弟們進去時,來人已洗淨了臉,尚先生也恢復了常態,兩人正聊天呢。事過很長時間,韓伯言問及此事,尚雲祥解釋道:「精 誠所至,金石為開。」

  尚雲祥偏愛大杆子,他的大杆子又粗又長,通體都是深褐色,不像平常人的杆子只是握把的部分變了顏色。尚雲祥抖杆子顫動不大,但發出的嗡嗡聲非常 明顯,而且換把很快,杆子在他手裡就跟小孩子玩玩具那麼隨心所欲。尚雲祥講:「你玩杆子,杆子也玩你。」「要把死的玩活了,把硬的玩軟了。」韓伯言親眼見 過,尚雲祥拿根粗繩子在房梁上吊一重物,用杆子在繩上一發力,繩子“啪”就斷了;拿根木橛子釘進牆裡,用大杆子一粘一帶,就把木撅拽出來了。

  一個冬天的晚上,尚雲祥正看弟子們練拳,院外響起了叩門聲。韓伯言跑去開門一看,一個身材魁梧、穿長袍戴禮帽的中年人,說專程來訪尚先生。進了 院門,這人一直用手指頭悠蕩耍弄著一根粗文明棍,再進了屋門,他將文明棍往門後一放,“當”的一響。韓伯言聽著蹊蹺,悄悄拿起來一看,沉甸甸的頗有份量, 原來是根鐵的。來人介紹自己也姓尚,是個軍官,久聞尚師父大名,特來請教一下槍法。尚先生照例謙遜一番,稱自己年紀大了,教教徒弟,不用比了。來人一聽有 點急了:「我來京一趟不容易,軍務在身,明天就要走了,不見識一下尚師父的功夫就太遺憾啦!」尚雲祥說:「好吧,那我就跟你學學!」讓徒弟拿過兩根大杆子 來,請來人先挑一支,說:「你可把槍拿住了。」來人笑道:「尚師父一槍扎死我,我信,但我不信我連槍也拿不住。」兩人開始比試,來人一槍刺來,尚用杆子一 劃拉,那人的杆子“啪”一聲就掉到地上了。來人愣了一下,二話沒說,揀起杆子又一槍刺來,結果“啪”的一聲,槍又撒手了。這回他目瞪口呆了,張著嘴站哪兒 半天沒返過神來。第二天,這位軍官派人給尚先生送來兩袋面粉、五十塊大洋。後來他又來過尚家幾次,再後來就沒有了音訊,聽說好像在戰場上陣亡了。

  韓伯言在學拳期間,多次親見尚雲祥與人比武。尚雲祥交手時身法變化莫測,慣用的手法是鼉形問路、鷹捉開手。他能將對手控制很好,打放隨意,常常是接勁一撥拉,對方就是一跟頭。

  尚雲祥練拳很務實,沒有那些玄而又玄的理論。當時武術圈甚至有人還弄出了得道飛升的說法,韓伯言就問老師:「咱們有沒有這些功法呢?」尚雲祥正色說:「咱爺們是人不是神,是人咱就練點人能練的功夫!不要胡思亂想。」

  尚雲祥是率性之人,當時跟他來往的,除去弟子輩的就是一些知名武術家。尚見到喜歡的人,就滔滔不絕地跟你聊個沒完,見到不喜歡的,老遠看對方你奔屋來了,便一咕嚕躺倒床上,臉朝裡“睡”著了。等對方枯坐半天自覺無趣地走了,他便一咕嚕又翻身起來了。

  尚雲祥授徒嚴格,見不得他們驕傲逞能。弟子當中有國術館任職的,有著書立說的,有擂台奪魁的,還有看守監獄彈壓豪強的,更有至死追隨不離左右 的,不管是誰,尚雲祥都嚴格告誡保持謙虛,免遭不測。尚雲祥的弟子劉化蒲就曾囑咐師弟們:「以後練出功夫千萬不要在師父跟前炫耀啊,不然就離倒霉挨揍不遠 了。」

  韓伯言大學畢業後又跟了尚雲祥一段時間,前後學藝六年。後來家書頻催,才不得不離開北京,返鄉謀生。跟老師辭行時,尚雲祥很是不捨,說:「你功 夫練到這樣不容易,再跟我半年吧!」後來據師妹尚芝蓉講,韓伯言走後,她父親悶悶不樂好幾天,因為尚雲祥認為功夫是有層次的,而每進階的一步非常關鍵。 (感謝韓伯言之孫韓瑜先生提供有關資料)


         (《武魂》2008年第一期  張慶雲  張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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