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閑醉

　　我常說，功夫所要練的是和平常觀念完全相反的東西。這部份來自懷湘師兄的教導與王老師的實證，另一小部份則來自於自我的研究與親證。

　　如何是與「日常觀念」相反？在心理學和當代所謂的心理哲學（或稱之為心靈哲學，英文為philosophy of mind）中，我們會去討論一種「日常概念」的相關「理論」，譬說常民心理學（folk psychology）、常民物理學（folk physics）或是常民生物學（folk biology）之類。這些「理論」並非嚴格意義下的科學理論，而比較像是一種一般日常生活中我們一般人所具有的一種「濳在性知識」或是「濳在性理論」 （implicit knowledge or implicit theory，見註１）。這類型的常民理論對於人類而言，具有非常重要的功能，因為它們是我們預測和處理外在世界的重要工具。譬如說，常民心理學主是用一 般日常的心理術語來詮釋和預測他人或自我的心理活動。當我們看見一個人，在一個炎熱的夏天，走向冰箱，拿出可樂一飲而盡。我們會「自動」附與「心理詮 釋」，說明他的行為。我們會用一般的「常民心理術語」說明，「他由於口渴，想要從冰箱拿可樂來喝」，這一句陳述，基本上包涵了許多複雜的資訊、理論、生物 機制和判斷在裡面。我大略分解如下：

　「他」：行為者主體

　「由於口渴」：由生理學動機轉譯為日常心理術語。當然用神經生理學，不知道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稿紙。

　「想要」：命題態度（proposition attitude），人對於命題的傾向。在常民心理學中，是用「想要」、「希望」、「討厭」等情緒字語說明。不過如果將命題態度轉譯為神經生理學術語，則可能要花費三四十張的A４來描述還說不完。

　「從冰箱」：冰箱中有可樂是一種「信念」，該信念依據過去事實而加以推論，而非現在事實，也就是說可能有可樂，也可能沒有。當然如上，用神經生理學．．．．．．．

　「拿可樂來喝」（外在行為）。

　　如果你願意，可以隨時作更複雜的分析。但是，以上這些複雜的過程，被我們用簡單的說明解決，即使我們竟然不知道裡面發生這麼多的事情。這多虧所謂的「常民心理學」，也是我們老祖宗不斷透過演化所形成的機制。

　　也許各位看倌（什麼時代了，要說「讀者」）有點不了解為什麼哲學家和心理學家要將這「日常小事」搞個如此囉嗦麻煩。但是，別懷疑，沒有這種「常 民心理學」，我們所謂的日常生活可會出現巨大的「運算Lag」。譬如說，「自閉症」（見註２）即是缺乏某種「常民心理學」的機制。譬如說，當我們看豎起姆 指的手勢時，我們會自然判斷這是「很好」的意思，但是自閉症者無法判斷手勢的意義，也就是說他們無法藉由手勢進一步去推論他人的心理活動。自閉症者也無法 判斷他人表情所具有的情緒意義。就某種解讀而言，自閉症者乃是缺乏某種「心智特質」，他們無法通過「錯誤信念」（false belief註３）的測試，也就是說自閉症者無法推論他人心靈的運作。對於自症者而言，他人和其他非生物性的存在一樣，甚至，有些自閉症者（症狀較輕者） 必須透過某種「機械性」的邏輯推論，才能預測他人的行為（而不是心靈）。你看看，這個問題大不大呢？

　　好了，有點離題過遠。我所要說明的是，所謂的日常理論決不是一般人所想的那麼簡單，基本上，由於它是「內建的」，是由演化而「寫」在我們的基因 裡面，所以基本上我們無法擺脫它。同時，他們在日常生活中也發揮極大的作用。不過，必須注意的是，這「理論」之所以說是「日常理論」，也就是說它們完全不 是「科學理論」！也就是說，他們可能為「假」，雖然它們具有良好的預測和解釋能力，可是是假的，「無係金地」！這一點都不奇怪。在Copernicus地 動說出來前，Ptolemy的學說具極大的影響。這不僅是其學說是「經典」，而是Ptolemy學說在當時具有極大的預測和解釋力。即使當 Corpernicus地動說提出時，其理論的預測和解釋力遠不及發展多年的Ptolemy學說。現在，即使我們知道Ptolemy的學說為「假」（也就 是說，太陽不是繞著地球跑，也沒有那些奇形怪狀的運行軌道），只要熟悉它，我們仍能夠作出良好的預測，只過沒有現在的天文物理學算得精確而已。

　　那麼，這裡的問題又跟武術能扯上什麼關係呢？因為，中國武術的內家武學觀念，基本上就是對於日常「力量」觀念的一種反轉，也就是說類似Corpernicus的一種「革命」（註４）。那麼，這種日常觀念的「反轉」，又具有什麼意義呢？讓我來一步步說明吧。

　　首先，所謂的「常民物理學」是個極為模糊的概念集合，沒有一個清楚的理論結構。但有幾個範例可以讓我們理解「常民物理學」，諸如：

• 拋體會下墜。
• 落體會直線下墜。
• 重物會比輕物更快掉落
• 一個物體要不是絕對靜止或是絕移動。
• 空間是「虛無一物」的。
• 兩個事件要不是同時，要不是不同時。
• 力量具有不可逆的因果關係，即A物對B物施力時，不會有反向的作用力出現。
• 其他

以上這些，都是常民物理學的範例。

　　但是科學理論對於上述範例都提出有力的反駁，如Newton、Galileo、Einstein等等。而中國內家武學，則是利用日常術語作出類似的反駁及理論建構。

　　所有內家武學在一開始都提出鬆柔的重要性及轉化「拙力」（或稱後天血氣用力）的必要性。許多人錯解了「鬆柔」的意義。他們或將「鬆」當作一種 「無力」狀態，或將之當作一種與「緊」（在這定義下，「緊」變成日常用力的習憒）相對的狀態。鬆不是與拙力相對，也不是「無力」，而是一種對於身體的一種 再造工程。透過對於日常用力習憒的轉化和捨棄，我們逐步掌握對於自身身體的自由和完全控制。因此，內家武學不再用「力」這個術語，而用「勁」、「徑」或是 「氣」這類術語來說明其中的差異。這不僅是身體上的革命，亦是觀念上的轉變。所以，內家武學不追求力量和速度，而是轉而開發自我身體的另一種可能性，一種 更為「科學」，更有效率的運用方式。唯有透過對於日常觀念的轉化，才有可能進入內家武學的領域。

　　舉例來說，「力量具有不可逆的因果關係，即A物對B物施力時，不會有反向的作用力出現」是常民物理的範例之一。Newton用「作用力＝反作用 力」來說明其雙向性，提供了科學說明來加以反駁。內家武學雖然沒有科學理論說明，卻有經驗實證的經驗總結。自推手來說，這種觀念具現於「沾黏連隨」之上。 沾黏連隨，簡單地說，即是透過「沾黏」的過程，使你我成為「一體」，也就是說，使你我成為一個「系統」，而非兩個獨立的「個體」或「系統」。若是在推手中 沒有體現沾黏連隨的話，則我要推動對方，就必須付諸大於對方質量的力量。在這裡，十分符合常民物理學的預測和「碰撞物理學」。但在推手體現沾黏連隨之精 要，則彼動我隨，我動彼應，彼此相互有所關係，則可四兩撥千斤，借用彼力來回應給對方。正因為我與對方是一體，因此兩人之間的力可以相互傳遞和轉換，所勝 者，知與不知也。是故《太極拳論》說：「人不知我，我獨知人，英雄所向無敵。」

　　許多人推手推不到人，或加重力氣，或增快速度，或是擒拿對方，用力推拉，皆是落入一般用力習憒，落入常民物理學的推論當中。有些人無法領略其中 奧妙，不是他們資質魯鈍，而是他們不知道們的習憒和推論模式，仍是侷限於日常習慣和常民物理學當中。我說，推不到人就要放鬆，不要推，去感覺對方的力量， 進一步將其沾黏運用之，而不是用力，拼速度。但許多人聽不懂，心裡想著：「用力都推不到了，更何況放鬆放慢？」於是自行其是，愈走愈遠。

　　也有些人認為練拳就是要發勁。他們知道「鬆柔」的重要性，但卻不知道他們的「鬆柔」的觀念有徧差，不知道他們還是在常民物理學的模式下作推論。 所以他們認為，練拳要發勁發得呼呼作響，發得剛猛斷決才是發勁。錯矣，謬矣！這好像跟人說吃素有益健康，叫人吃素之後，又說吃肉也很重要是一樣的。因為從 根本上沒搞對東西，沒有跳脫日常思考的慣性，如何能練到真東西？「發勁如放箭」，不是說出拳速度如流星一般快，而是說勁力要放得乾淨俐落，其勁自然通暢無 阻。這不是拳快，而是勁脆，勁要脆，則非鬆柔不可。因此，即使我手連動都沒動，但意念一轉，勁力已然放出，一放即中，此乃「發勁如放箭」！

　　正因為內家武學的觀念與日常觀念和常民物理學顛倒，所以不好對於人說，因為一說會想錯方向，或是根本聽不懂，進而拒絕內家武學的觀念。說神奇， 其實又完全符合科學，只是與你日常經驗不符合而已。像是在近無重力狀態下，兩個大小質量一樣的球，兩球以相同加速度被拋出，但路徑不同，A球以水平方向被 拋出；Ｂ球則是以拋物線方向拋出。在常民物理學的預測下，由於Ａ球的路徑較短，因此在時間t時，Ａ球應該會先到達k點。但實驗證實，其實Ａ、Ｂ兩球會同時 達到k點，也就是說Ａ、Ｂ兩球在任何一個時間點上都會在相同的位置。這種經驗在日常生活中極難觀察到，但它卻是一個經驗和理論事實。若是逐一檢視，你會發 現，其實內家武學是完全符合科學的。

　　說了這麼多，我的目的僅在於說明內家武學觀不能由一般的日常觀念來思考，而必須跳脫常民物理學的模式，來逐步構成，也就是說，必須將日常觀念作 一激烈的反轉，有如把地球踢到外面，太陽拉到中心一樣。這一過程會伴隨著不安與迷惑，我只能說，這是必經之路，而你只能逐步走過。如果能夠躲避日常思維的 陷阱，那麼，我相信你會獲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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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１：這裡我主要借用Harbermas「溝通行動理論」（theory of communication ）的術語來說明這類型知識和理論，原則上，用implicit是與explicate相對。後者是可以透過語言表達清楚的； 前者則是目前無法用語言說明，或是尚未用清晰的語言說明的。

　　註２：一般人對於「自閉症」有極端錯誤的觀念，限於篇副所限，就請大家看一下下列網站吧。http://zh.wikipedia.org/wiki/%E8%87%AA%E9%96%89%E7%97%87

http://www.sciscape.org/news_detail.php?news_id=1926

http://sa.ylib.com/read/readshow.asp?FDocNo=938&CL=4

　　註３：False Belief是一種十分有名的心智測試。這個測試的情境為：在一個實驗內，有兩個箱子（一紅一藍）和一個點心。實驗者和兩個小孩來到實驗室中，並當著兩個 小孩的面前，將點心放在紅箱內。然後，另一個實驗者將Ｂ小孩帶離實驗室，留下Ａ小孩和實驗者兩人在實驗室內。這時，實驗者將點心取出放在藍箱內。實驗者問 Ａ小孩說：「當Ｂ小孩回來時，Ｂ小孩會去哪裡找點心？」這時，只要你是個正常人，都會說，「Ｂ小孩會去找紅箱」。因為，Ｂ小孩沒有看到掉包的過程。這個實 驗對於三歲以下的小孩而言，他們會說：「Ｂ小孩會去找藍箱。」也就是說，三歲以下的小孩無法通過False Beleif的測試，他們無法分別他們與Ｂ小孩之間是不同的「心靈個體」，無法去推論他人的心靈運作。普遍來說，這個實驗對只要三到四歲的小孩都可以通 過。但是，自閉症者無法通過False Beleif的測試。

　　註４：在這裡，我不認為「內家武學」是種科學理論，就目前標準而言，它還不夠「科學」。不過，若就歷史進程來看，它是對於人類「常民物理學」的一種「革命」，一種觀念上的反轉，確是無疑的。常民物理學可見：http://en.wikipedia.org/wiki/Folk_phys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