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善戰者死於兵——信綱之後的上泉家
永祿七（1564）年時，上泉信綱長子、上泉主水佐泰綱之父上泉伊勢守秀胤戰死於總州鴻之台。其子泰綱往上洛尋得祖父信綱，學成新陰流修業後回歸北條家。元龜四（1573）年，泰綱娶得北條氏康六男北條左衛門佐氏忠之女為妻。
身為家臣，上泉泰綱在戰場上身先士卒，在天正年間北條氏對佐野、結城等戰役以及利根川合戰中，主水佐泰綱作戰勇猛，得到了北條氏政的感狀。而上泉信綱次男有綱也因擔任北條家劍術指南役的功勳領有上州小林一地，故又稱小林右近介。
而在上泉信綱逝世的次年，即天正十一（1583）年，上泉泰綱的嫡子出生，幼名源五郎又改主水佐，後取曽祖父信綱之舊名秀綱，稱上泉秀綱。
天正十八（1590）年，小田原北條氏滅亡。本為北條家臣的上泉（小林）有綱、行綱及甥主水佐泰綱雖僥幸活命卻只能淪為浪人。上泉泰綱帶著兒子秀綱暫時 來到上州館林榊原家寄身。直至慶長二（1597）年，父子倆共赴越後，入仕上杉景勝。景勝對泰綱父子相當看重，於是賜予泰綱知行三千石、與力三百騎，而秀 綱則得到了一千五百石知行、與力百餘名。翌年，有綱、行綱兄弟也赴越後成為了甥子主水佐泰綱的與力。
同年，信綱三男行綱改苗字為石森。不久，上泉信綱曽孫秀綱迎取四本松郡代安江四郎右衛門繁家之女。上泉一族就這樣在上杉家中紮下了根基。
然而，慶長五（1600）年，關原合戰爆發。上泉主水佐泰綱領主命隨直江山城守兼續出征最上領。由於長穀堂城將志村光安的死守加之長穀堂乃天然要害，上杉軍付出了極大傷亡卻始終無法攻落長穀堂這座小城。
同九月二十九日，直江兼續一面與最上•伊達聯軍作戰一面開始了對長穀堂城的總攻，上泉泰綱與前田利 太（慶次）、中津川秀國、倉賀野元綱、青柳長忠、滌井泰信一齊擔任攻城主力（《騁智一世——最上家記》 三好宗渡 撰）。雙方激戰多時，下午約四時，城方 “兜武者八百”突然出陣奇襲。攻城方遭受重創，上泉泰綱組也是傷亡極大，泰綱家臣岡穀備中及馬場次郎兵衛先後戰死。浴血殺出重圍的主水佐泰綱眼見還有己方 軍士被圍，不顧安危又毅然殺回救援。上泉組配下有名大高七左衛門者大喊道：“身為侍大將，不可以單槍匹馬去沖殺啊。”然而泰綱沒有回頭，而是沖進了敵陣， 大高七左衛門於是從之突入敵中。
泰綱朝敵陣發起突擊，誰料彼陣的兵士卻因恐懼而躊躇不前，竟無一人跟隨泰綱。見此情況，同方的前田 慶次與宇佐美民部驅馬直奔上泉陣前。慶次大聲叱責道：“你們的大將泰綱殿已經殺向了敵陣，而你們居然在這裏一動不動，卻是何故！是武士的，快隨我 上。” 誰知兵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究沒人上前一步。已急不可耐的慶次只能親率麾下二十騎馳援泰綱。
殺入敵陣的上泉泰綱及大 高七左衛門遭到城軍以及敵方援軍伊達勢三百餘人的圍攻，只能下馬持槍步戰。或許是因為戰前與直江山城守兼續意見相左而發生過爭執（《劍聖上泉信綱詳 傳》），為了挽回面子所以不能退後；又或許是屬下的貪生怕死令身為主將的泰綱心灰意冷，泰綱決意死戰不退，縱橫無盡地揮舞著長槍，奮戰於敵群中。
在上泉泰綱、大高七左衛門以及隨後增援的前田慶次等人陷入苦戰時，來自兼續的退陣命令終於傳到了。
“心得申した（了解了）。”
就是這樣回答了兼續傳令兵的上泉泰綱卻做出與回答完全相反的舉動——大叫“吾乃上泉主水佐泰綱是也”，泰綱單騎突進了敵陣深處。此時的泰綱大抵已起必死 之心。長槍很快折斷，泰綱便將出手抓到的任何物體當成槍使，如此接連擊倒了敵軍數十人。奮戰至此，上泉泰綱也終於力竭而被最上家臣齋藤五郎左衛門配下足輕 名金原加兵衛者取下了首級。
返回本陣後，人馬皆為鮮血染紅的前田慶次恰巧從上泉陣前通過。憤怒的慶次朝上泉組的士兵破口大罵道：“你們、居然舍棄了大將主水殿使他戰死沙場。你們不配叫男人！ 真正的武士、只有大高殿一人。”
面對慶次的責罵，據說整個陣中無一人敢應聲回話。
上則描述，來源於《常山紀談》①（湯淺常山著 藤江卓藏訂 和陽館）的記載。此外，鈴木和吉的著作《山形合戰》中也有關於泰綱最期事跡的些許記載：
“城兵吉田藤右衛門殘留有以下之記：最上長穀堂、九月二十九日之戰、上泉主水達成初槍（一番槍）之武勳、然後在於最上家臣齋藤五郎左衛門•同九郎衛門•石井新兵衛等力戰後、主水首級被金原加兵衛取得。”
在上泉伊勢守秀胤戰死沙場三十六年之後，上泉家嫡傳再次血染疆場，馬革裹屍而還。上泉主水佐泰綱於長穀堂城外八幡崎口北面二百米，被稱為樸ノ木（ほほのき）屋敷跡之地戰死，享年四十九歲。
泰綱死後，其子秀綱繼承上泉家。關原合戰後，上杉家由會津一百二十萬石被減封至米澤三十萬石，上泉源五郎秀綱跟隨主君上杉景勝從會津移住羽州米澤，知行則與主家同命運，從一千五百石減至五百石。
慶長十九（1614）年，大阪冬之陣。源五郎秀綱率百人鐵炮隊參戰。出陣時，源五郎秀綱向主君上杉景勝獻上了父親泰綱遺留的旗差物。景勝對秀綱大加褒 美，並賜予其白梵天之旗差物。慶長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志貴野合戰（鴫野之戰）中，上泉勢錄屬於上杉方二隊安田能元麾下。在先鋒須田長義隊潰走後，上泉 秀綱踏足戰場。上杉軍的奮戰終將豐臣勢擊退，然而不幸的是源五郎秀綱在惡戰中身受重傷。
戰後，上泉源五郎秀綱因戰功受到了上杉景勝 的褒獎，而秀綱也向景勝表達了望將主君所賜的金子傳予子孫後代的心願，景勝遂將金屏風一幅賞賜給了秀綱。次年，即元和元（1615）年，上泉源五郎秀綱戰 傷惡化，於二月十四日沒於京都，享年三十四歲，法名“鑒翁道機大居士”。
源五郎秀綱與其妻安江四郎右衛門繁家之女僅育有兩女：長女 生於慶長五（1600）年，後嫁志駄修理亮義秀之子秀時；而次女慶長九（1604）年出生。秀綱過世後無子息可承家業。不忍見世代劍豪的上泉氏嫡傳就此湮 滅，秀綱之妻便以女婿志駄秀時為養子，改稱上泉秀富繼承了上泉家。此後秀富一脈世代作為米澤藩士，其家系一直傳承至今日。
上泉伊勢 守信綱一生，不單成就了無雙劍名，也獲得過“上野國一本槍”這般極高的武名。然而繼承了信綱過人武勇的後輩們，顯然沒能延續信綱的那份幸運。信綱之後，上 泉宗家連續三代相繼死於戰禍，正應了那句老話——“善泅者死於水、善戰者死於兵”。這或許就是身為武家所不能擺脫的命運吧！
源五郎秀綱死後，雖得養子秀富繼承家業，然而作為家藝的新陰流卻從此失傳。上泉氏嫡傳再不複當年之勇。反而是信綱三男石森行綱一脈武風不弱先祖②：
行綱之子秀秋據傳曾與柳生兵庫利嚴一決勝負，以平局收場。而秀秋之子石森（上泉）治部左衛門義鄉武名頗高，事跡被收載於《常山紀談》之中。大阪之陣時曾 隨上泉源五郎秀綱參戰，戰後因功受封賀州（伊賀國）三百石的知行。後仕池田備前少將光政，石森（上泉）家系以池田家臣的身份得以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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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1、出自《出羽國長穀堂合戰上泉主水討死之事》一節。
2、次男小林有綱一脈記載不詳，僅找到有綱之子小林重信隨上泉源五郎秀綱於大阪冬之陣時參戰的記錄。
八、評傳——日本劍道之源流
近日看了直木三十五先生所著《劍法夜話》中一篇，是 關於“宮本武藏是否強大（《武勇傳雜話》）”問題的討論。直木先生用了相當長的篇幅在對上泉信綱與宮本武藏二人做出比較，以“上泉信綱日本一”之論來駁斥 否定文藝家菊池寬、史學家中村孝也博士、笹川臨風博士共有的“武藏之日本一”的觀點。
正如茂呂美耶在其作《宮本武藏》中寫道的那 樣，“宮本武藏究竟強不強”的問題，“在日本男性之間，依舊是個可以爭論得口幹舌燥的議題。且是個永遠爭論不出結果的問題。”換言之，這其實就是個無聊的 問題。而直木三十五先生在《誰是日本一之劍客？》一篇裏所寫也很是明白，“其人（上泉信綱）、乃日本第一之劍聖、次之、乃男穀下總守（信友）。”在直木先 生的觀念裏，早已先入為主地將上泉信綱置於上位，自然也就難容以宮本武藏取代信綱成為日本一的看法，是以武藏即便有諸般成就最終也成為多般不是。
其實判斷兩劍客強劣的最佳方式是看二人間的試合成績。但也如上泉信綱所言：“凡兵法者梵漢和三國皆有……（中略）……於倭，自伊邪那岐命尊、伊邪那美命 尊至今 雖一日不可缺。”雖然上古流已不可考，僅由中古流至今日，史上成名之劍客何其多。非以兩兩間試合為推舉天下一的唯一標准無疑於是在癡人說夢。即便 是上泉信綱在生時也沒能和同一時代與之齊名的塚原卜傳一較高下啊！
然而，奇怪的事出現了。未能與同時代的柳生宗矩交鋒成為了直木先 生等否定“武藏之日本一”觀點的一大依據。卻貌似從來沒人以未與塚原卜傳交手作為上泉信綱的詬病。這只能說以試合為標准或許不夠恰當，不過更明顯的是包含 在其中的“上泉信綱必為強者”的思想似乎已成為了公論，沒有人會去否定他。
上泉伊勢守信綱究竟強在哪裏？在江崎俊平•志茂田誠諦著《上泉信綱―古今第一之名人》一篇的結尾，筆者認為找到了答案：
“由新陰流衍生興起的流派眾多，主要包括有タイ捨流（體捨流）、疋田陰流、神影流、松田新陰流、真影流、莊田心流、奧山流、狹川新陰流、相馬新陰流、克 己流、無住心劍流、空鈍流、久保流、鏡見流、石山流、荒木流、円流、小栗流、鹿島家流、真新陰流、直心影流、心貫流、太平真鏡流、直心正統流、天心流、無 停滯心流（無滯心流）、柳生心眼流等等。”————（《日本劍豪列傳》 江崎俊平•志茂田誠諦著）
上泉家累代修行，幾乎盡攬包括後 世所謂的兵法三大源流——“中條流、天真正傳神道流、愛洲陰流”在內的諸流武術精要，蘊積至上泉信綱一代得以大爆發，故有了新陰流誕生。而信綱半生弘流， 特別是永祿六（1563）年上洛之後，北畠具教、柳生宗嚴、足利義輝、千秋刑部，這些人原本是錄屬於新當流門下，然而在見識到上泉信綱新陰流之技又或與信 綱交手卻以完敗收場後，卻紛紛改投信綱門下。新陰流有若秋風掃落葉一般橫掃當時盛行於京畿一帶的的新當流勢力。
其實新陰流的創始之 初便是上泉信綱對囊括京八流、關東七流、中條流、陰流在內的中古武術進行大融合的過程。塚原卜傳新當流雖盛極一時，然而新當流終究還是歸於關東七流一脈， 上泉信綱兼習有關東七流源頭的天真正傳神道流，其師松本備前守更是塚原氏所傳奧義“一つの太刀”的發明者，對卜傳之術信綱可謂是知之甚深。孫子兵法有雲： “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除非是面對塚原卜傳這般同列一派宗師級的人物，優勢或許還體現不出來，但當信綱所遇的只是新當流二代乃至再傳弟子時，結果自然 不言而寓了。
新陰流取代新當流成為京畿流行後，新當流的勢力范圍縮小至關東，後又多次發生同門相殘的悲劇①。鹿島新當流雖得延續至今日②，但對日本劍道的影響確實遠不及新陰流。
而新陰流第二代弟子中能者輩出。神後伊豆守先後擔當了足利義輝及關白秀次的兵法指南；奧山休賀齋於天正年間成為德川家康劍法之師，傳授德川家康、秀忠神 影流劍術；柳生一族更是由分支江戶柳生曆代擔任將軍家指南役，新陰流（柳生流）“禦流儀”之名得以永記史冊。丸目藏人佐長惠以タイ捨流成就九州無敵手，與 疋田文五郎一道使新陰流威名遍傳西國。“東之柳生、西之タイ捨”，從豐臣秀吉的時代到德川時代，柳生流與タイ捨流成功取代了京八流與關東七流的日本武術主 流地位。就如江崎俊平•志茂田誠諦在書中列出的那樣，現今日本眾多劍術流派若是推根追源，均可回溯到上泉信綱的新陰流，稱“新陰流”為日本現代劍道的源流 亦絕不為過。
除此之外，劍道技法與理合的研究、竹刀的發明、“活人”之劍的問世、劍道格段在江戶期得到突飛猛進，這一切，都是因為 有了上泉信綱的橫空出世。所謂“劍聖”，單以字面可解為“用劍的聖人”。上泉信綱以新陰流之術於劍豪輩出流派林立的戰國時代做到了一生無敗，生時已獲“兵 法新陰軍法軍配天下第一（《本朝武藝小傳》）”之美名，逝後更是對江戶期直至今日的日本武術（尤其是劍術）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巨大影響。新陰一派因此成為日 本劍道之源流，信綱功不可沒，是謂劍道界名至實歸的“聖人”。
“劍聖”之名，上泉伊勢守信綱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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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1、如天道流齋藤傳鬼坊勝秀被同為卜傳門下的真壁暗夜軒用計射殺；師岡一羽門下高弟根岸兔角與岩間熊之助之間的同門相殘。
2、而今鹿島新當流傳至六十四代宗家吉川浩一郎。
參考資料：
《日本劍豪列傳》 江崎俊平•志茂田誠諦 （學習研究社、2001）
《柳生一族(別冊歴史読本) 新陰流の剣豪たち》 （新人物往來社 2003）
《日本武術神妙記》 中裏介山（大菩薩峠刊行會）
《常山紀談》 湯淺常山著 藤江卓藏訂（和陽館）
《上毛劍術史（中） 劍聖上泉信綱詳傳》 諸田政治
《劍法夜話》 直木三十五
《宮本武藏》茂呂美耶
《劍聖•上泉伊勢守信綱》茂呂美耶
《『言継卿記』に見える上泉信綱》田中光郎
《流祖たちの神話學》田中光郎
《「兵法」の語義の変遷》 田中光郎
《戦國の剣聖•上泉信綱》 戰國浪漫網站
《寡黙の名將•上杉景勝》 戰國浪漫網站
《補遺：記弘治至元龜年間武田氏的關東、駿河攻略》 寶塚昌信
《騁智一世——最上家記》 三好宗渡
《名將的對決——鴫野•今福合戰》 林崎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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